烏鎮,是一個安靜的江南古鎮,小到在地圖上幾乎很難發現它的蹤跡。它如一個古典的眉目清淡的女子,安詳而幽靜的守在江南小小的一隅,無論歲月如何流淌,它依然是幾千年不曾改變的模樣。日復一日,年華似水,烏鎮就這樣無塵無埃地停泊在水鄉。

 

有一個曾經深愛我的男子,他安靜、沈默地握住我的手,站在烏鎮冬日清靜的古渡口,看著年華悠悠似水。

 

走進烏鎮,仿佛走進了舊日的時光,仿佛所有的時間都凝滯了。小橋流水,河岸人家,仿佛都顯得格外厚實和綿長。經過了千百年的沈澱,慢慢徜徉在水邊的長廊,總能嗅出幾分遠古的清芬。那種古舊又清靜的氛圍讓躁動的心漸漸平靜、安詳。

 

第一次去烏鎮,是2002年的冬天。有太陽的晴好天氣,和他、還有密友阿蘇和沈做伴,一起同遊烏鎮。

 

那是冬天的上午,有薄薄的乳白色的霧氣。整個古鎮都籠罩在一片淡淡的薄霧中,所有的景致若隱若現。一條小河貫穿整個烏鎮中央。兩岸是沿河而起的木結構的臨水民居。河水浸染著千百年古鎮人家的生活氣息,寧靜的寂寞著,一路向東,流入大海。

 

河岸上是曲曲折折的長廊,青石板鋪的路,石板的縫隙間長著濃翠滑膩的青苔,絨絨的可愛。他走在我身旁,誰也不說話,看著廊邊的風景。可是皮鞋的後跟落在青石板上,“咚咚”地敲出好聽的聲音,低頭看見他小腿的一截卡其褲,心裏歡悅,走在路上,一步一個歡喜。沿河的廊邊有長椅,木質的,觸感堅實溫和。那木頭的容顏在歲月的撫摸下日漸光滑,紋理清晰,露出歲月的崢嶸與滄桑。

 

河上停泊著數艘小小巧巧的烏篷船。船票有點貴,然而還是去坐了。船夫用竹篙輕輕一點,小船便輕輕巧巧的一路搖曳開去。水面很是平靜清澈,隱隱能看見水底下碧綠慵懶的水草,如精靈般柔軟的伸展著腰身。我一時高興,伸手進河水裏去撈水草。水真冷,泠泠的冰著手,他在後面急切地走上來扯我,嚷著:“小心掉到河裏去!”身後的沈笑起來:“她是會遊泳的,你急什麽?”他的臉立時漲得通紅,低聲說:“你們知道什麽!這樣的天氣,凍著了可不是好玩的。”說著又瞪著我瞧。我乖乖縮回手,手已然凍紅了,暴露在陽光下有種不切實際的冷暖交織的感覺,刺刺的癢。他摘下手套,替我戴上。男生的手向來大,他的手套套在我手上便大得空蕩蕩的,然而留著他手的余溫,暖我的手。船有點搖晃,這種搖晃卻讓人覺得舒適和悠閑,好像極小的時候的躺在搖籃裏,有媽媽的催眠曲輕輕地哼唱。我情不自禁的閉上眼睛,隱約聽見水上遙遙傳來戲曲的聲音,越來越近,漸漸聽得清楚了,唱的是一折昆曲的《牡丹亭》,歌聲在水上越發顯得清亮悠揚:“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女自憐……”輕輕打著拍子跟著哼,極美的詞,唱腔也好,叫人陶醉。船夫很細心體貼,主動提出讓我們上岸去看會兒戲,等這一折戲唱完了,再下來坐他的船。

 

謝了船夫,折上岸就是高高的戲臺。臺上的戲子入了戲,水袖一抖一揚,發髻上的水鉆頭面便在陽光下閃閃爍爍的耀眼。春閨情思,才子佳人,一字一句唱得情真意切,動人心弦。聽旁邊的老人說戲臺上平時都是唱越劇和花鼓戲的為多,難得才唱一回昆曲,看來我們的運氣是好的很。

 

看了一回戲,大家便都餓了。買了幾塊姑嫂餅充饑,繼續坐船往前。這回不坐在狹小的船艙裏,我和他席地坐在船頭,阿蘇和沈便自覺坐到船尾,口中仍嬉笑著不肯放過我們。陽光很好,曬得身上暖洋洋的舒服。我散開長長的頭發,拿出剛買的小木梳半瞇著眼細細的梳著,悠閑的很。他不說話,只看著我微微笑。擡頭看見兩岸高高的樹木,落光了葉片,從容挺拔的直刺向清冷高遠的天空,河水在身邊安安靜靜的流淌,如歌如訴,仿佛時光在我們漸漸身邊流過。

 

想起一首詩:春水鴨頭綠,夕陽牛背紅。瓜皮魚艇子,搖出小橋東。

 

呵呵,果然是瓜皮魚艇子,搖出小橋東。一路上在六七座小橋下穿過。水鄉多橋,烏鎮的浪漫便蘊藏在一座座古橋和河上的烏篷船裏。烏鎮的橋以小巧玲瓏見長,石板橋,小小窄窄,往往只能容兩個人並肩行走,不自覺的便多了一分親密和切近的感覺。“看一回寧靜的橋影,數一數螺旋的波紋;我倚暖了石闌的青苔,青苔涼透了我的心坎。”很喜歡這樣小的橋,覺得分外的精致和古雅。和阿蘇、沈笑著說:如果在初夏蒙蒙的雨季,穿著藍印花布縫制的旗袍,要長,拂到腳面那種無袖的古典式的,有細細的盤鈕,然後擎著傘走在這樣古意盎然的橋上,那一定是一幅最動人的畫面,如空朦的雨意裏初綻的白玉蘭般清新。即使是最木訥不解風情的人,恐怕心中也會蕩起溫柔的漣漪吧。

 

船在烏鎮的古渡口停了下來。岸階有點高,他先跳上岸,然後伸手扶我上去。他的手有點冷,手指指節處有硬的繭,像個圓圓的小扣子。許是第一次握我的手的緣故,手心沁出汗來,潮潮的有些滑,他便更用力抓緊我的手。上了岸,有開闊的空地,空地前便是烏鎮著名的逢源雙橋。莫名的覺得逢源雙橋有著一種氣定神閑的氣質。相傳經過此橋的男女都要從南走到北,男女要分開走橋的兩邊,透過中間的木制雕花的窗戶格子眉目傳情。這樣的習俗真是別致又新鮮。走在橋上,有情人眼中的秋波已是含情蕩漾,那分情意流轉,讓這座橋有了別樣的風致和厚重的祝福,叫人歡喜。當時我們並不知道有這樣的習俗,便閑閑的走過了。並不覺得有什麽特別。

 

坐在古渡口的長椅上休息。冬天的天氣,又不是節假日,來烏鎮旅遊的人不多,稀稀落落的,反倒能叫人靜下心來欣賞古鎮特有的寧靜和安詳。我喜歡隱匿在繁華背後的烏鎮,凝結了時光中最從容沈靜的年華。烏鎮是那種可以讓時間凝固甚至倒流的小鎮。

 

看夠了水景,起身去風景區裏逛。買的門票,能去很多景點,還是物有所值的。風景區的街道兩邊有許多小小的鋪子,賣精致的小玩意,香囊、小件的銀首飾、藍印花布制的頭巾錢袋之類。遠遠有個老人在賣中國結,他走過去又急急回來,往我手裏放了一樣物事。我緊緊捏在手心,隱隱猜到是什麽,又不敢確定,直捏了一會兒,才慢慢攤開手來。一枚小小的鮮紅的同心結,繞著燦爛的金絲線,墜著一顆寶藍底白花紅蕊的陶瓷珠。阿蘇和沈在一旁瞧見,轟然笑了起來。他站到我近旁,極小聲的說:“我們一人一個。”

 

然而我們是第一次到烏鎮,一路只顧著玩,一行人在幽長陰冷的小巷裏迷了路。真是長,兩邊有高高的粉白的墻壁,飛起的烏黑的瓦檐,靜得聽不見人聲。漸漸走得沒了耐心,他隨手推開一扇沒有上鎖的木門,便見高大空曠的庭院裏,晾滿了美麗的藍印花布,從高高的竹竿上垂下來,搖曳在清冷的風裏,古樸動人。

 

真是美麗得叫人驚嘆,阿蘇和沈尖叫著飛撲過去。我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撫摸那些質樸的布料,柔軟的,質地不是像絲綢那般光滑,但可以感覺出織染的一經一緯,散發著草木特有的清香,經陽光曬過,氣味越發明朗歡愉。那些潔白的圖案,百蝶穿花、五蝠吉祥、喜上眉梢、花開富貴,最最吉祥如意的寓意,都染進了這一幅幅藍印花布裏。

 

我回過頭去,他站在我身後。一幅幅藍印花布在我們身旁輕柔的搖曳著,散發著淡淡的香。他溫柔沈默的瞧著我。心裏忽然一動,覺得安心踏實。我朝著他微微一笑,臉色紅潤像五月初開的薔薇。他輕輕握住我的手。這個冬日,我們決定在一起。

 

一路走過都是古老的深宅院落,有花白頭發的老太太三三兩兩地坐在門口曬太陽,躺在木制躺椅上,半閉著雙眼,怡然自得。想想離開了烏鎮,又要回到世俗喧攘的生活裏去,我們還真是羨慕這樣平和安寧的時光。

 

逛著逛著天就暗下來了。冬天的時節正好能吃上烏鎮最有名的紅燒羊肉,這個時候的小羊最是肥美鮮嫩。找了家臨河的館子,坐在靠窗的位子,一人點了一碗羊肉面。真是香,不知道用的是什麽祖傳秘方,羊肉燒得只有濃郁的香而沒有絲毫膻氣,店家將面煮熟,再從大鍋裏舀幾勺濃濃的湯汁,添上一些蔥姜拌在一起,就成了一碗香氣撲鼻的羊肉面。他細心地把我不愛吃的肥肉和生姜撥到自己碗裏,幾個人狼吞虎咽下肚,美味得連舌頭也差點吞下去。

 

才吃完面,老板及時地捧上了一杯菊花茶給我們解膩。烏鎮人向來喜歡坐茶館品茶,恐怕也是和這裏舒緩的生活節奏相關吧。想來茅盾先生寫出《茶館》的靈感大抵也是從泡著杭白菊的茶碗中熱騰騰的霧氣裏熏陶而來的。烏鎮還有一種有名的熏豆茶,放拿菊花葉子烘烤過的豆子,再灑進陳皮、芝麻和胡蘿蔔絲,有特殊的清淡的香,常用來招待客人。我的家鄉也有,只是烏鎮的熏豆是拿杭白菊烘烤的,所以香氣格外清幽,讓人心靜。

 

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來,靜靜的小鎮也完全沈寂了。夜宿在一家家庭旅館裏,是餐館的老板推薦的,很幹凈,價錢也合理。是臨河的房子,推開窗有河水的氣息絞在風裏迎面拂來。晚上的烏鎮亮著盞盞暗紅色的燈籠,蒙朧的燈光飄忽下的烏鎮顯得那樣安謐祥和,也是清冷幽寂的,仿佛秦淮河邊的歌聲隱隱飄來,讓人幾乎忘了今夕是何夕。

 

打開下午在酒坊買的一瓶三白酒,徐徐的圍坐對飲,直到微醺,心裏非常愉快。房間裏很暖,喝著酒,很有點“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的味道。有點醉了,便各自回房去睡。三個女生擠成一窩,睡得很暖和。三白酒甜而不烈的味道仍在唇齒間留香。床鋪上藍印花布制成的棉被厚實綿軟,滿是草木的清馨。我想,我會有個好夢。

 

走的時候已是上午。許是昨天走的太累,坐在汽車靠窗的一邊,昏然睡去。太陽熱烘烘的照在我身上,額頭上滲出密密的汗。迷迷糊糊間覺得他目光灼熱專註,拿著紙巾仔細擦拭我臉上細密的汗珠。

 

面對著電腦敲打這些文字的時候,我和他已然分開兩年。情緣錯落,叫人辜負。

 

他是我遺留在江南的一蓑煙雨夢,溫潤的,朦朦的,帶點微濕的憂傷和溫暖,這樣縈繞在我的記憶裏。走進去,永遠那樣安靜,千年不變的古老與永恒。那樣一個淡定深情的少年,所有的愛只隱藏在心裏,你不說,他便永遠隱忍。年少清澈的愛情,平靜與激烈都融進了江南小鎮的似水年華裏。

 

夢裏江南,最初是年少時讀過的詩詞。烏鎮,是夢裏江南的古典女子,不是王語嫣的柔媚婉約,也不是阿朱的靈動活潑,而是如阿碧,溫柔靜默,觀之可親,帶一點自然清新的氣息。你知道的,無論多久,她還是在那裏,等著你,不輕易改變。

 

很久以後,當我看到《似水年華》的結尾時,老了的文的內心獨白——“仿佛這故事,是註定了要發生的,而且也註定了要這樣結束。我們愛過,在青春過往的歲月中。我們真心的熱愛過,並且嘗試著去證實愛是可以沒有理由沒有距離,沒有答案的一種東西。起碼這一點我們做到了。有個詩人叫聶魯達,他說,當華美的葉片落盡,生命的脈絡才歷歷可見。是不是我們的愛情,也要到霜染青絲,時光逝去時,才能像北方冬天的枝幹一般,清晰,勇敢,堅強。”

 

心直直的墜了下去,想起他,想起那些欲說還休的糾纏的情意與心緒,想起記憶深處那些埋藏在烏鎮的似水年華裏的青春愛戀。

 

我們,在這如水墨畫般明朗的地方,寫下愛情,並且刻入這裏的歲月濃重的印記中。

 

我們,曾醉在水鄉。

 

烏鎮,早已停泊在心裏,凝聚了我關於青春關於似水年華裏所有難解又分明的情結。

 

但願,歲月靜好,年華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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