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克家(1905~2004),山東諸城人,詩人。著有詩集《烙印》、《罪惡的黑手》、《泥土的歌》,短篇小說集《掛紅》,散文集《臧克家抒情散文選》等。


我們有太多的偉人。寫在歷史上的被渲染過的,不必說他們了;和我們同時代,向我們顯示偉大的,已經夠數了。這些人,憑了個人的陰謀機詐、憑了陰險與殘酷,只要抓住一個機會使自己向高處爬一級,他是決不放棄這個機會的,至於犧牲個人的天良與別人的利害甚至生命,他毫不顧惜。這些偉人的偉大,是用個人的人性去換來的,是踏在人民大眾的骨骸上升高起來的。當他站得高、顯得偉大的時候,一般有肉沒有骨頭,有驅殼沒靈魂的人中狗,便成群的蜷伏在他腳下,仰起頭來望望他,便“偉大呵,偉大呵”的亂叫一陣子,當別人靠近他的時候,它們便狺狺狂吠起來,在壯主子的聲威之余,自己仿佛也有威可畏了。這些偉人與臣侯是相依為命,狼狽為奸的。主子為了獲取權勢的兔,是不能沒有走狗的,在走狗的瞳孔裏,主子的尊容也許並非那樣莊嚴,然而在他們口裏又是另一回事了。為了一塊骨頭,它們出賣了自己。

在偉人自己,眼睛看的是逢迎的臉色,咂嚅趄的情感,耳朵聽的是讒阿佞的聲音,左右的人鋼壁鐵墻一樣把他圍在一個小天地裏,眼看不過咫尺,耳聽不出左右,久而久之,也只能以他人之耳為耳,以他人之目為目,而這些他人,又正是以他為法寶而有所貪圖的人,他們所說的話,所報告的見聞,全是以自己的利害為標準而取舍,改竄,編輯的,不但與事實不符,常常會整個相反。信假為真,以真為假,是非顛倒,黑白不分。古時候有這樣的皇帝,天下大饑,他怪罪人民何不食肉糜,今日的偉人吃的雞蛋也許還是一塊錢一個。

這樣的偉人,拔地幾千尺,活在半空裏,和群眾、和現實,脫離得一幹二凈。在別人眼前,他作勢,他裝腔,他在別人眼裏不是“人”,而是“偉人”,他自己,喜怒哀樂,不能自由,不願自由,不敢自由,硬把人之所以為人一些天性壓抑,悶死,另換上一些人造的東西,這樣弄得長久了,自己也覺得自己不是“人”了,而成了“人”以上的另一種人的“人”,勉強解釋,就是孤家“寡人”之“人”。這樣的“人”,是“性相近也,習相遠也”,遠的是民眾,是人性。這樣的人是剛愎的,殘暴的,虛偽的,反動的,半瘋狂的,自欺欺人的,存心“不令天下人負我,我負天下人”的。把一個國家,一個世界,交給這樣一個半瘋子去統治,那會造成個什麽樣子呢?

“王侯將相”的種子,已不能在新時代的氣流中生長了,當大勢已去,偉人不得不從半空裏扔在實地上、民眾前的時候,難怪希特勒自殺,而且自殺前還有瘋狂的傳說。被別人蒙在鼓裏,或被自己的野心蒙在鼓裏,一旦鼓被敲破了,四面楚歌,他這才明白了,可是已經晚了。個人英雄也就是悲劇英雄。希特勒、墨索裏尼已成過去了,他們的死法是多麽有力的標語,佛朗哥,以及佛朗哥的弟兄們,讀一讀它吧!

和偉大相反,我喜歡渺小,我想提倡一種渺小主義。一個浪花是渺小的,波浪滔天的海洋就是它集體動力的表現,一粒砂塵是渺小的,它們造成了巍峨的泰岱,一株小草也是一支造物的小旗,一朵小花不也可以壯一下春的行色嗎?

我說的渺小是最本色的,最真的,最人性的,是恰恰反乎上面所說的那樣的偉大的。一顆星星,它沒有名字卻有光,有溫暖,一顆又一顆,整個夜空都為之燦爛了。誰也不掩蓋誰,誰也不妨礙別人的存在,相反的,彼此互相輝映,每一個是集體中的一分子。

滿腹經綸的學者,不要向人民誇示你們的淵博吧,在這一方面你不是能手,因你有福,有閑,有錢,你對於鋤頭拿得動、使得熟嗎?在別人的本領之前,你顯示自己的渺小吧。用你的精神的食糧去換五谷吧。

發號施令的政治家,你們也能操縱斧柄如同操縱政柄嗎?

將軍們,不要只記住自己的一個命令可以生殺多少人,也要想想農民手下的鋤頭,可以生多少禾苗,死多少野草呵。

當個人從大眾中孤立起來,而以自己的所長傲別人所短,他自覺是高人一頭;把自己看做群眾裏面的一個,以別人的所長比自己的所短時,便覺得自己是渺小,人類的集體是偉大。我常常想,不親自站在群眾的隊伍裏面是比不出自己高低的;我常常想,站在大洋的邊岸上向遠處放眼的時候,站在喜瑪拉雅山腳下向上擡頭的時候,才會覺得自己的渺小。因此,我愛大海,也愛一條潺潺的溪流;我愛高山,也愛一個土丘;我愛林木的微響,也愛一縷炊煙;我愛孩子的眼睛,我愛無名的群眾,我也愛將軍虎帳夜談兵——如果他沒有忘記他是個人。

我說的渺小是通到新英雄主義的一個起點。渺小是要把人列在一列平等的線上,渺小是自大,狂妄,野心,殘害的消毒藥,渺小是把人還原成人,是叫人看集體重於個人。當一個人為了群眾,為了民族和國家,發揮了自己最大可能的力量,他便成為人民的英雄——新的英雄,這種英雄,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犧牲了自己,他頭頂的光圈,是從人格和鮮血中放射出來的。

人人都渺小,然而當把渺小擴大到極致的時候,人人都可以成為英雄——新的英雄。

這世紀,是舊式的看上去偉大的偉人倒下去的世紀;這世紀,是渺小的人民覺醒的世紀;這世紀,是新英雄產生的世紀。

我如此說,如此相信。

選自《新華日報》,1945年7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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