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弗拉吉米爾·彼斯切廖夫:香芹萊

  我們的故鄉第比利斯城早已感到秋天的來臨。看院人把用鐵耙堆在一起的第一批落葉點火焚燒。濃煙與小河上潮濕的霧氣混合在一起,順著街道翻滾而去。火星四散飛舞著……。

  在青菜市場,高聲叫賣的婦女們爭相誇贊自己的商品。我往那些攤檔上掃視著,發現一位老頭默默地坐在一旁,根本不想引人註意。在幹燥的秋日裏,他面前擺著的香芹菜顯得格外蔥綠。

  “多少錢?”我指著胡亂捆起來的香芹菜問道。

  老頭兒冷淡地瞥了我一眼。“如果你想要,”他聳聳肩回答說,“就送給你。”

  “老爺子,別開玩笑……”

  “什麽玩笑!買賣,青菜,錢對我來說——呸!你要知道,天氣很燥熱,我就想喝幾口……”

  “老爺子,”我已經領悟他的意思,“咱們就這麽辦。我拿香芹菜,咱們一塊去喝杯啤酒,好嗎?怎麽樣?”

  老頭兒的臉孔立刻開朗了。

  “小姑娘,”他朝著旁邊擺攤的婦女說,“幫個忙,看著這位好人兒的東西。”他拿過我的提袋,塞在攤檔底下。

  我們一塊下到市場的最底層,擠進人山人海的小吃店,每人要了兩杯啤酒,然後,就陶醉在沁人心脾的啤酒泡沫中。

  “你要知道,我看到的,大家也都看到了,可是,又都說什麽也沒看到。全都嘲笑我……孫子也笑,鄰居也笑,而我簡直什麽都不明白。唉……”他神經質地顛著自己白發蒼蒼的腦袋。

  “那麽,出什麽事了?”我忍不住地問。

  “唉!說來話長呀!”

  於是,他給我講了這件離奇的經歷。

 

  ……一個普通的秋天的傍晚。天還沒有全黑,籬墻外面已經躺著長長的灰色暗影,公雞早就進了窩,狗兒正興奮地搖晃著鐵鏈子。

  突然,在村西頭河的那邊響起了爆炸聲。雞咯咯叫著從窩裏撲出,狗狂吠著。人們紛紛從屋裏奔出來。

  小孫子闖進他爺爺老埃克夫其梅·凱庫奇的院子。由於恐怖和激動,小家夥的眼睛張得很大。他好半天都喘不過氣來,兩只手揮舞著喃喃道:“那兒,在河那邊……”他終於說清楚了,“那兒,在河那邊,一條宇宙飛船著陸了!”

  “什麽?”

  “飛船,我說,一條真真正正的宇宙飛船!裏面還有燈光,象銀子一樣閃亮……。”

  “哎呀,小夥子,你已經不小了,怎麽凈說糊塗話?”

  小家夥一臉委屈地說:“爺爺,我說的全是真話。飛船就在那兒,裏面還有燈呢……”

  人們朝河邊跑去。地方警官薩裏巴什維裏邊跑邊扣制服扣子。

  四面八方都在叫喊:

  “餵!這是什麽飛船?”

  “別胡說八道……”

  這條船筆直地豎在那裏。在它的基部附近,泥土已經燒焦。

  人們呆住了。只聽到晚風吹起砂粒碰在金屬殼上的響聲。

  “應當把戈拉克齊昂叫來。”不知誰在說。

  敏捷的德約托朝村中跑去。

 

  老戈拉克齊昆剛給小孫子修好了皮鞋。粗笨的修鞋工具整齊地放在一旁。他扶正了鼻梁上的金屬框眼鏡,把皮鞋放到一邊,開始用樹脂塗擦結實的縫鞋線。這時,德約托沖進院子。

  “戈拉克齊昂爺爺!”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喊著,“宇宙飛船降落在河那邊了,它下面的整片地都給燒了。”

  戈拉克齊昂並沒有放下活計。

  “慢著,小家夥。你怎麽不講禮貌哪?”

  “您好,戈拉克齊昂爺爺,”德約托盡量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說道。然後,他又結結巴巴地說,“一條飛船,您懂嗎?一條宇宙飛船,咱們村的人全都在那兒了。”

  “等等,小家夥,”他嘆了一口氣說,“為什麽這麽著急?”

  “可是,要知道,那條飛船,您明白,爺爺,”他到底忍不住了,“第一次來!可能是從宇宙來……”

  “生活裏什麽事都有,”戈拉克齊昂平靜地指出,一邊把上了蠟的縫線穿進針孔裏去。“當然,可以認為什麽都有意義,不過,如果在你那條船裏有什麽人的話,就把他領到這兒來。老戈拉克齊昂永遠都高興招待客人……”

  德約托拔腿就跑。到了河邊,他看到有些人從宇宙飛船中出來。從外表上看,他們和周圍的人沒啥區別,何況傍晚也難於分辯清楚。

  來客在距村民十來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站在最前面的一名舉起了手。

  “我們是從你們所不知道的有三個太陽的星系飛到這裏來的,那裏受到三重引力的控制。我們向你們致敬,並且感到十分高興的是,我們的保護系統沒有發現敵對情緒。”

  “他說什麽?”人群激動起來。

  地方警官薩裏巴什維裏走了出來。他扯扯制服,說話之前咳嗽了幾聲:“啊,尊敬的客人,我也代表我們的居民和集體農莊的領導向你們致敬……”

  他還想補充點什麽,停了一會,不禁又開口問道:“順便問一句,你們怎麽會懂我們的話呢?”

  “我們並不會,”來客冷淡地回答,“我們用傳心術法知道你們的思想,我覺得,你們在懷疑我們。”

  薩裏巴什維裏被嗆住了。凱庫奇為了緩和局面,使走向來客。

  “親愛的客人,以後有空還可以再談。現在,請到我家去作客吧!”

  來客們跟著凱庫奇走了。

 

  凱庫奇的房子是幢老屋,象它的主人那個祥。整幢房子散發著煙、蔥、幹豆角和各種雜草味,天棚下面掛著一捆捆東西。

  來客們坐在古老的維也納式彎木椅子上四下張望。人們在院子裏忙碌著:從雞窩抓出絕望地嘶叫著的雞,在屋前燃起熏黑了的爐竈,德約托和夥伴們扛起鐵鍬去挖大酒壇。

  “是呀,親愛的客人,”為了打破沈寂,凱庫奇說,“天黑了,開始冷了。以前我對這些沒什麽感覺,現在,風濕癥常提醒我。年齡……你們那裏會治這種該死的病嗎?”

  坐在凱庫奇近旁的一位來客轉過身子,依靠傳心術說道:“我們都沒什麽疾病,除了心靈上的……”

  “心靈上的!”凱庫奇十分驚訝,“那麽,這是什麽樣的病?”

  異星人互相對視著。

  “這不容易說清楚。不過,”他一下子又躊躇起來,“你們大概有無聊、憂郁、悲傷這些概念吧?”

  “咦,”凱庫奇張開雙手說,“春天需要播種,夏天需要灌溉,而秋天又該收獲了,沒什麽時間去無聊。當你家裏有客人來訪時,還有什麽樣的憂郁呢,當你的孫子馬上就要從花園裏捧來葡萄灑時,還有什麽悲傷呢!”

  樓梯上有沙沙的腳步聲。幹完自己活計的老戈拉克齊昂走進回廊。

  “戈拉克齊昂,”主人起身相迎,“請,這是我們的客人,他們從遙遠的地方飛來,從宇宙來的……”

  戈拉克齊昂慈祥地微笑著,環顧著客人,和所有的人都握了手。

  “您們飛到我們這裏來,這太好了,請原諒……你們會喜歡這裏的。氣候又好,人又好,只是有一點,我們的青年人都留不住,全都往城市跑。”

  這時,凱庫奇發現了來客的一個奇異特性。當其中的一個人盯著正在說話的戈拉克齊昂時,就變得和這個老人極為相象。無論是面部,還是表情都相似。

  “請別見怪,”異星人對凱庫奇說,“這是傳心時特有的狀態,便於相互了解。”

  雖然,凱庫奇了解的很少,可是,他裝出一副驚奇的表情,正好象那來自宇宙的異星人的面部一樣。

  “嗯,嗯。”凱庫奇暗自思忖,心裏有些恐懼。這種恐懼立刻就在交談者的臉上表露出來。

  “沒什麽,你很快就會對此習慣的。”異星人以傳心術的方法向他表明。

  女人們擺好了餐桌。腿向上翅著的烤雞端到桌上,上面還撤滿了開胃的香芹菜。木托盤上的食物堆得象小山一樣。鮮艷的番茄堆撒在桌子上。

  葡萄酒沒湍上來之前,一切都非常之好。可是,酒剛端上來,異星人立刻都緊張起來。

  其中的一個人聚精會神地開始使用傳心術,然後,自言自語地說:“這是毒藥!”

  驚慌失措的凱庫奇開始眨眼了,他伸出了一只手,想說什麽……

  “酒精。”宇宙來的異星人冷淡地補充了一句。

  戈拉克齊昂不忍看凱庫奇的窘相。他站了起來,平靜地斟滿自己的杯子,默默地一飲而盡,然後,好象沒事一般地坐下,靜靜地說:“我在世界上活了八十四歲,和我的朋友凱庫奇一般老。誰也不能使我相信,他家的葡萄酒是有毒的。這是一種增強體力,提神助興的飲料。凱庫奇,再給我斟一杯,我想來致祝詞。”

  凱庫奇松了一口氣,開始給每位客人斟滿杯子。

  戈拉克齊昂站起來。

  “我的朋友們,”他以那種精力充沛的年輕人的聲調說,“在我的眼前曾經發生過許多事件,有快樂的,也有悲傷的。坦率地說,今天這件事,甚至對於我、老戈拉克齊昂來說都是很激動和高興的。在我們的同類中,我是第一個舉杯歡迎來自另一個星球的代表的。正如古老的諺語所說:客人是上帝的使者,而我們的客人簡直就是從天而降。因此我很想對他們說,歡迎你們到我們的地球上來,請象在自己家裏一樣地隨便吧……”

  來客猶猶豫豫,但又不願得罪主人,開始把嘴唇貼在酒杯上。

  “我叫托特。”其中之一說。

  “我叫喬特。”第二個因著說。

  “我叫圖特。”第三名自我介紹。

  “我們的文化比你們古老得多,”托特拍著老凱庫奇的肩膀說。

  “願上帝祝你健康。”凱庫奇回答。

  “我們學會了和衰老作鬥爭。”托特繼續說。

  “哎呀,真是好樣的!”凱庫奇拍手叫道。

  “你多大歲數了,八十四歲?你還是個少年……我的弟弟圖特已經九十六歲了……。”

  “客人,你說到哪裏去了,我還是個小夥子?”凱庫奇微笑著。

  “我們不知道你的風濕癥是什麽,不過,我們一下子就會治好它。”

  “好呀,親愛的,那就幫個忙吧。”

  酒宴以熱烈的歌舞繼續著。嗓門最大的是地方警官。凱庫奇用能使屋子震得發顫的男高音唱第二部。後來,他突然跳起來沖到屋子中間,用他那早巳僵化了的雙膝做起狂熱的舞蹈動作。

  德約托從墻上取下皮鼓,敲了起來,鼓點越來越快,簡直是一種瘋狂的舞蹈節拍。

  “啊嗄!”凱庫奇狂叫著,他覺得青春已經回到了他的小屋。

  “啊嗄!”老戈拉克齊昂喊著。

  “啊嗄!”圖特、喬特和托特也用傳心術法喊著,而且,他們也都不由自主地卷進狂熱的無法遏制的舞蹈中去。

 

  ……但是,一切都有個結局。宇宙來的客人應該休息了。埃夫克其梅·凱庫奇客氣地把同村人從家裏送出去,人們陶醉在秋夜的涼意之中,呼吸著仍帶濃郁的葡萄香的空氣,長久地在唱著纏綿的格魯吉亞民歌。歌聲在黑暗中不住回蕩,在漆黑的夜空中,星星顯得那樣貼近,就象眨動著的大眼睛。

  客人們被安置在漂亮的房間裏,鋪上了華麗的被褥。主人自己則躺在院子裏的蓧懸樹下,蓋著暖和的鬥篷。

  ……清晨,凱庫奇醒過來,感到心情歡暢。他心滿意足地在院子裏巡視一圈,檢查一下畜各舍,把狗拴在鏈子上。

  看見去辦事的戈拉克齊昂時,凱庫奇叫住了他。

  拄著長長的多節手杖的戈拉克齊昂停住腳。

  向他問過好後,凱庫奇說:“天氣真好哇,”他盡量掩飾自己的驕傲,“我的客人們不用發愁了。”

  “什麽樣的客人?”戈拉克齊昂驚奇地問。

  ‘怎麽什麽樣的?”凱庫奇揚起眉毛,“從宇宙來的……”

  戈拉克齊昂不相信地斜眼瞧著自己的朋友,不過,什麽也沒說。

  “據我看,鄰居,昨天晚上的葡萄酒把你的記憶都洗去了,”凱庫奇譏諷地說,——“哎呀,你還發表了扣人心弦的祝詞呢。”

  “無論是昨天,還是前天,我都沒喝過酒,也沒舉杯祝賀過什麽,”戈拉克齊昂心平氣和地回答,“你把什麽弄混了,搞糊塗了……”

  “誰糊塗了,我糊塗了?”凱庫奇真的發起火來。“昨天,傍晚有一條宇宙飛船降落在小河那邊,不過,你沒看見,你正在給孫子修理皮鞋。後來,當客人到了我家時,你也來了,而且,參加了歡迎酒宴。幾乎全村人都聚到我這裏來了,所有的人都知道,那些異星來的客人正是到我家歇息的。難道你不知道?哎呀,戈拉克齊昂,你怎麽啦?”

  “天曉得,他們是在你那裏歇息的,不過,我可什麽也不知道。”

  “呀!……”

  這時,凱庫奇看見睡醒了的德約托,他正準備去釣魚。

  “德約托,”老頭兒喊他,“等一等,小孫子,你告訴可尊敬的戈拉克齊昂,昨天是誰在我們家過夜的?”

  “在我們家?”德約托張口結舌地說,“誰呀?”

  “怎麽沒有誰過夜,那些異星人呢?……”凱庫奇反駁道。

  “哎呀呀,爺爺!”德約托驚恐地後退著。

  “媽媽多次對你說:不要去薩裏巴什維裏那兒看電視,這在你這種年齡是有害的。”

  “好哇,我給你……”

  於是凱庫奇誰的話也不再聽,急忙跳過兩道臺階朝布置得挺漂亮的招待客人過夜的屋子跑去。可是,屋子裏空無一人,只有微風輕輕掀動透明的薄窗簾。

  然後,凱庫奇又跑到河邊去。但是,在昨天被那條閃亮的宇宙飛船燒了一個圓圈形的土地上,只見堅韌的秋草在舞動。一頭乳房下垂的母牛無動於衷地瞧瞧老頭兒的腳步,然後,又低下頭去啃那些瘦弱的草葉。

  神緒恍惚,什麽也搞不明白的凱庫奇朝村裏飽去。當他看見迎面走來的薩裏巴什維裏時,心跳得更加劇烈了。

  “昨天怎麽沒有來看電視哪?”地方警官搖晃著空手喊道,“吉納莫’對;阿拉拉托;。多精彩的球!哎呀,太精彩了……”

  警官一句話也沒有提到異星人。

 

  “就這些嗎?”我問老頭兒,這時,已喝完了第四,或者是第五杯啤酒。

  “這難道還少嗎?”他憂郁地回答,

  “那麽,風濕癥怎麽樣了?”

  老頭兒矯健地彎下身去,而且,用手觸到了餐館被踩臟了的地板。

  “不疼了!”他用惶惑的聲調說。

  我們又順著陡梯回到全面去。我感謝了那個女人,請她拿給我提袋。

  “給你香芹菜。”老頭兒遞給我好幾捆。“你看,我什麽也不明白……”

  我看著他那憂傷的目光,握住了他的手。這是一只粗硬的農民的手,是拿慣鐝頭的手。

 

  ……太太早已收拾好屋子,正坐在沙發上一面編織一面在看一篇關於什麽不明飛行物的文章。為了不打擾她,我沒給她講老頭兒的那個故事,只是順手放下了香芹菜。

  這一天晚上,我怎麽也睡不著覺。好容易盼到天亮,趕往青菜市場找尋老頭時,連影兒也沒有。奇怪的是,問起昨天幫忙看提袋的那位婦女時,她說根本沒見過什麽賣香芹菜的老頭,也沒給我看過什麽提袋。

  當我滿肚子狐疑回到家裏時,香芹菜不見了,太太的回答很幹脆:“別開玩笑了,昨兒根本沒見過帶回來什麽菜!”

  唔,這裏面一定有個什麽道理。於是,起我的記憶還來被抹掉,趕快把它寫下來。(於玨 編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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