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他們到達邊界時,尼娜發現她戴婚戒的手指還在流血。在漆皮三角帽上披著一件生毛鬥篷的憲兵努力挺著身子不被比裏牛斯山區刮的勁風吹倒,在電石提燈的亮光下檢查了護照。盡管是兩本標準的外交護照,憲兵還是舉起提燈照照,以證實照片和本人面貌是否相符。尼娜幾乎還是一個小女孩,一雙幸福鳥般的眼睛,蜜糖般的皮膚,在這一月淒楚的傍晚還保留著加勒比日照的痕跡。她用一件貂皮大衣一直裹到脖子,這件大衣全邊防站一年的薪水也買不起。她丈夫比利-桑切斯開車,丈夫比她小一歲,也很漂亮,穿一件蘇格蘭方格外套,頭上帶著一頂棒球帽。與他妻子相反,他身高健壯,有一副逞強好鬥的架勢。但是更好地顯示兩人身價的倒是那輛銀灰色的汽車,車內還散發著一股新車鮮皮的氣味,像這樣的汽車在那貧窮的邊界區以前從未見過。後排座椅上塞滿了嶄新的手提箱和還未開封的禮盒。此外還有那把薩克斯管,那曾是在尼娜屈服於他那次浴場流氓性騷擾前生活中的最愛。

憲兵把蓋好章的護照還給他時,比利-桑切斯問他哪兒能找到一家藥店,好給他妻子包紮一下手指,憲兵逆著風對他喊著說,讓他在法國那邊的赫恩達亞問問。但是赫恩達亞的法國憲兵在一座暖融融的玻璃亭子裏,穿著長袖襯衫圍坐在桌子旁,一邊玩著撲克,一邊吃著一塊塊浸濕葡萄酒的面包,他們只是看了看汽車的大小和級別,就打手勢讓他們進入邊界。比利-桑切斯按了幾聲喇叭,可憲兵們沒明白那是叫他們,而只是他們當中一位打開玻璃窗,比風還兇地對他們喊:

——Merde! Allez-vous-en!(狗屎!你們過啊!)

於是,尼娜下了車,把大衣裹到耳朵處,用標準的法語問那位憲兵哪兒有藥店。那位憲兵嘴裏塞滿了面包,習慣地回答她那不是他的事,更何況還這麽大的風,就關上了小窗戶。但是,隨後他又註意地看著這位身穿裘皮大衣口吸受傷手指的姑娘,應該是把她搞混了,以為是在這恐懼的夜晚出現的幽靈,因為他突然改變了態度。告訴她最近的城市是比阿雷特茲,不過這大冬天的,還有這狼嚎般的大風,也許沒一家藥店開門,只能再往前一點,到巴窯納。

——有點嚴重嗎?——他問。

——沒什麽——尼娜微笑著把戴鉆戒的手指伸出給他看,上面幾乎看不出來那玫瑰紮的傷口。——只是紮了一下。

到達巴窯納前,又下起雪來。還不到七點多鐘,可大街上已很荒涼,由於暴風雪的發作,家家戶戶都是房門緊閉,他們轉了幾條街道,也沒找到一家藥店開門,就決定繼續往前開。比利-桑切斯很高興這個決定。他對新奇的汽車有一種貪得無厭的激情,又有一個有太多過失感而想使他開心的富豪老爸,他從前還從來沒駕駛過像奔特雷這樣的敞篷汽車,這是老爸送的結婚禮物。他手握在方向盤上是那麽陶醉,以至於開多長時間也不覺得累。他打算連夜開到布爾德奧斯,他們在那裏已預訂了斯珀勒恩蒂酒店的婚禮套間房,想到這些,也就沒有什麽狂風和大雪能阻攔他的了。尼娜卻相反,她已精疲力竭,特別是從馬德裏過來最後這段路,她簡直就像一頭被冰雹抽打的小羊。這樣過了巴窯納之後,她自己用一條手帕系緊受傷的手指,迫使它不再血液循環,然後深深地睡著了。比利-桑切斯並沒有註意到這一切,而只是望著窗外的夜空,雪剛剛停了,風也很快在松林中止住了,遼闊的天空又充滿了繁星。對面已閃過布爾德奧斯沈睡的燈光,可他只是在一家公路加油站停下來加滿了油箱,因為他還有精力不休息一直開到巴黎。他開著這價值兩萬五千英鎊的大玩具覺得是那麽幸福,連問都不問睡在他旁邊手指裹著血手帕的女孩是否也覺得幸福,她少女般的睡態,第一次在他腦海閃現邪惡的念頭。

他們三天前結的婚,離這裏有一萬公裏,在哥倫比亞印第安省的卡爾達赫納城,婚禮只有感到突然的男方父母和覺得失望的女方父母參加,還有主教的個人祝福。除了他們兩個自己,沒有人理解這感情的基礎,也不了解這不可預見的愛情的起源。實際是開始於婚禮的三個月前,一個星期天,在海灘比利-桑切斯一夥偷襲了馬爾貝亞浴場女人們的更衣室。尼娜當時還不滿十八歲,剛從瑞士賽恩特-布萊斯查特萊涅藝校深造回來,能講四種不帶方言的語言,熟練掌握了薩克斯管的演奏技巧,而那次是她回國後第一個海灘星期天。她脫完全部衣服,正準備換上泳衣時,周圍的更衣間開始發出混亂的驚叫聲,可她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麽事,直到她的更衣間門被踢開,她看見那個最漂亮的惡棍站在她的對面。身上只穿了一條假豹皮的線內褲,身體健美而富有彈性,海邊人的金黃顏色。腕上戴著一個羅馬角鬥士的金屬鐲的右手,纏握著一條用做殺人武器的鐵鏈,脖子上掛了一塊沒有聖像的徽章,心中害怕地沈默著。他們是小學的同學,曾經一起在慶生節裏打破過很多糖果球,因為兩人都屬於從殖民時期就掌管這個城市的名門望族,但是他們那麽多年沒見了,這一見面彼此都沒認出來。尼娜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也沒去遮掩她全裸的身體。比利-桑切斯這時已經成熟了,他褪下假豹皮的內褲,對她展示他勃起的獸根。她看了一眼,無動於衷。

——我見過的那些,都比你的更大更壯——她極力控制著害怕說——。你要對你的行為想好了,因為跟我你自己必須要比一個黑人表現的更好。

實際上,尼娜不僅還是處女,而且到現在還從未見過一個裸體男人,可這場決鬥結果有效。比利唯一能做的是用攙著鐵鏈的拳頭憤怒的砸了一下墻壁,弄裂了手骨。她用自己的汽車把他送到醫院,幫助他康復,最後他們也一起學會了正確的方法做愛。他們共同在那所房子的院內露臺上度過了六月那些艱難的下午,在那裏曾死過尼娜家六代的先人,尼娜用薩克斯管演奏著時尚的歌曲,比裏-桑切斯吊著打了石膏的手,從吊床上驚奇地望著她。這所房子整體有很多個窗戶,朝著小海灣的爛泥塘,這是曼卡區一處最大最古老的宅子,毫無疑問也是最醜的。但是,尼娜演奏薩克斯管的鋪設棋盤式細磚的露臺卻是四點炎熱中一處涼爽地,它朝著一個擁有芒果樹和幾內亞高草叢巨大蔭涼的庭院,在那樹蔭下有一座無名氏的墳墓,記載著這所房宅的過去和這個家族的記憶。即便是不太懂音樂的人也都會想到,薩克斯管的音調在那麽高貴的世家是多麽不協調。“像輪船的汽笛”尼娜的祖母第一次聽見那聲音時說。她母親曾徒勞地讓她以另一種方式演奏它,不要像她自己那麽隨意,把裙子卷到大腿上,雙膝分開,給人感覺她不像是為了音樂。“我不介意你演奏什麽樂器”,母親常對她說,“只要你合上腿吹”。但是,最終還是那輪船告別汽笛聲般的薩克斯管和熱戀讓尼娜打破了比利-桑切斯那苦澀的軀殼。在那由於兩大豪門結合而嬌慣養成他的粗魯個性中,她發現了一種孤兒的膽怯和稚嫩。最終他們達到彼此更加了解,在他手骨愈合期間,他自己都驚奇那情愛的自然發生,一個下雨的下午,他們單獨在家時,她把他帶上了她的閨床。每天這個時間,幾乎有兩個星期,在身著內戰戎裝的祖父和祖母畫像驚呆的目光下,在他們那張歷史的大床上赤裸著身體做愛。即便是在情愛的間歇中,也赤裸著身體,開著窗戶,呼吸著巴宜亞海港充滿船只殘骸爛味的爽風,在那不吹薩克斯管的安靜中,傾聽著那庭院裏每天的噪音,有幾內亞草叢中蟾蜍的聲音,無名氏墳墓的水滴聲,那些從前沒有時間了解的生命的自然腳步。

當尼娜的父母回家時,他們的情愛已進展到如膠似漆的階段,已使他們覺得在這個世界除了做愛沒別的事,他們隨時隨地做,想方設法變換花樣地做。最初他們在那些跑車裏做,那些跑車是比利-桑切斯的爸爸力圖用來使他少犯錯誤。後來,等那些車裏的遊戲他們已玩的太容易了,就經常夜裏鉆進馬爾貝亞海灘那些空更衣室,那是他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直到十一月的狂歡節期間,他們索性鉆進了赫特賽馬尼老奴隸區租賃的房間,在那些聖媽媽們的掩護下,到幾個月前,比利那些流氓的團夥們不得不放棄了他。尼娜像從前熱心於薩克斯管一樣全身心的投入那些情愛,以至於使她降服的流氓終於明白了她對他說的必須要表現的像一個黑人一樣的含義。比利-桑切斯總是很好地配合,以同樣的激情回應。如今結婚了,完成了彼此相愛的諾言,此刻空姐們在大西洋的上空都睡著了,而他們卻躲在飛機的廁所裏為身體的愉悅而快活得要死。婚禮二十四小時後,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尼娜從兩個月前就已懷上了身孕。

這樣當他們到了馬德裏時,感覺還是遠遠得不到滿足的情人,仍然有足夠的能量,享受著新婚的激情。雙方的父母已提前為他們準備好一切。下飛機前,一位禮儀官登上飛機走進頭等倉,給尼娜帶來一件有一條黑亮腰帶的白色貂皮大衣,這是她父母送的結婚禮物。給比利-桑切斯帶來一件羊皮外套,那是那個冬天的信息,還有一把在機場外面等他的汽車鑰匙。

他們國家的外交使團在機場的官方大廳迎接他們,大使和他的夫人不僅是雙方家族的老朋友,他還是參與給尼娜接生的醫生,他手持一束玫瑰在等著她,那玫瑰花新鮮的連上面的露珠都像是人造的。尼娜以誇張的親吻向大使夫婦問候,她對新婚還不太適應,然後接過了玫瑰花。拿花時,手指被花刺紮了一下,但她以一種興奮的方式避開這小小的傷害。

——我故意的——她說——,好讓你們註意我的戒子。

果然,大使夫婦非常羨慕那枚鉆戒,無論從它那鉆石的成色,還是它那保存完好的古跡,應是一筆很有價值的財富。但是,誰都沒有註意那手指開始流血。隨後大家的註意力又轉到那輛新車。大使很熱心地親自把它開到機場,又用彩紙把它包好,還系上一條巨大的金絲帶。比利-桑切斯沒有去評價他的聰明才智,他是那麽急於見到那輛車,一把撕開包裝紙,驚呆了。是一輛當年最時尚的真皮座椅敞篷奔特雷跑車。天空像是蒙了一層煙灰,瓜塔拉馬山刮來陣陣寒風,已不適合待在外面,可比利-桑切斯還沒有寒意。他讓外交使節仍留在那沒有頂棚的停車場上,沒理會他們為了禮節都快凍僵了,直到他詳細地了解了車的部件才完事。然後大使坐在他旁邊引導他開到官邸,那裏已準備好了午餐。在路上大使指給他那些最有名的地方,可他只註意那輛車的神奇。盡管如此,不久後他沒意識到自己已跌入第一個迷路的陷阱。當他們午飯後離開大使官邸時,外面已悄悄地下了一場暴風雪,那是進入冬季的第一場雪,他們準備去法國旅行。看見城市成了一片雪白的世界,比利-桑切斯忘記了汽車和一切,狂呼亂叫著,抓起地上的雪拍到自己的頭上。

尼娜第一次註意到手指還在流血時,他們已經離開了馬德裏,在一個暴風雪後清澈的下午。她感到很吃驚,因為在正式的午宴後她陪伴大使夫人演奏過薩克斯管,大使夫人喜歡唱意大利歌劇,並沒感到指關節的不適。後來,她一邊給丈夫指引到邊境最近的公路,一邊無意識地吸嘬著流血的手指,直到比利牛斯山區才想起找一家藥店。後來就被那幾天的缺少睡眠而困得睡著了,當她突然從車在水中行駛的噩夢中醒來時,已想不起手指用手帕包裹了好長時間了。她看了一眼儀表盤上的時鐘,已是夜裏三點多了,她估算了一下,這時她才明白,他們已駛過布爾德奧斯,還有安古雷瑪和博宜鐵爾斯,正在過洪水淹沒的勞宜拉大壩。月光透過薄霧灑滿了大地,松林中隱現著古城堡的身影,像是仙女的故事。尼娜記起這個地區,估算出離巴黎還有三個小時左右的車程,而比利-桑切斯仍舊一動不動的握著方向盤。

——你真是頭野獸——她對他說——。你不吃不喝的都開了十一個多小時了。

他還沈浸在對新車的愛戀中。盡管他在飛機上睡了一會兒,也睡的不好,可他覺得有過剩的精力在天亮時開到巴黎。

——使館的午餐我還沒消化完呢——他說。又毫無邏輯地補充一句——總而言之,在卡達赫納這會兒才剛離開電影院。應該差不多十點吧。

不管怎麽說,尼娜還是怕他開著車睡著了。她打開在馬德裏人家送給他們的禮盒中的一盒,想往他嘴裏塞一塊橙果脯。可他吐了它。

——男爺們不吃甜食——他說。

快到奧爾良前,霧已消散,一輪巨大的月亮照亮了白雪覆蓋的大地,但是路更難走了,擁堵著開往巴黎的運送食品蔬菜和葡萄酒的大型卡車。尼娜想過替換一下丈夫開車,但是她連提都沒敢提,因為他一開始就提醒過她,一起出門對一個男人來說最大的侮辱就是讓他的女人替他開車。她睡了幾乎五個小時,感覺清爽多了;另外她很高興沒在那些法國省城旅館停留,因為她從很小就跟父母旅行過多次。“在世界上沒有比法國更美的風景了”,她說,“但就是一個人渴死了也遇不到有人會免費送你一杯水”。她自信的臨行前最後一刻把一塊肥皂和一卷手紙塞進她的挎包,因為在法國的小旅館裏從來不放肥皂,就連手紙也是前一周的報紙剪成方塊掛在鐵鉤上。此刻她唯一遺憾的是浪費了一整夜沒有情愛。她丈夫的反應倒很快。

——我現在正想著應該躺在雪地上幹幹——他說。——如果你願意,就在這兒。

尼娜嚴肅地想過這事。在這公路邊上,月下的雪地有一處松軟的草墊,但是隨著巴黎郊區的臨近,車流越來越密集,還有燈火通明的工廠和眾多騎自行車上班的工人。要不是冬季,這會兒已是大白天了。

——最好還是等到了巴黎——尼娜說——。熱乎乎的,在一張被褥幹凈的床上,像結了婚的人那樣做。

——這是我第一次失敗——他說。

——當然——她反駁說——。這也是我們結婚的第一次呀。

快天亮前,他們在一家路邊小店洗漱了一下上了個廁所,又在吧臺上喝了杯咖啡吃了幾塊熱月牙酥,吧臺上那些卡車司機在喝著葡萄酒吃早餐。在廁所裏尼娜註意到襯衫和裙子上有血跡,但是她不想洗掉。她把浸滿血的手帕丟進了垃圾桶,把婚戒換到左手上,用水和肥皂洗了洗受傷的手指。那刺傷幾乎看不出來。可是,他們回到車上不久,傷口又開始出血了,於是尼娜就把胳膊伸出車窗外,以為田野的爽風有療傷的功效。還是不行,可她還是不在乎。“如果有人想找到我們很容易”,她以她自然的開朗勁兒說。“只要他順著我留在雪地上的血跡。”隨後她想到自己說的話,他的臉在那黎明的晨曦中綻放出花兒般的笑容。

——你想想——她說:——從馬德裏到巴黎的雪地上一條血痕。你不覺得美的像一首歌曲嗎?

她沒有時間再去想象了。在巴黎的近郊,傷指像一眼止不住的泉。這會兒她真的感到冰冷,冷得靈魂逐漸在離開她的軀體。她力圖用帶在手包裏的那卷衛生紙擦幹流血,但是不等包好,就得把浸透鮮血的紙丟出車窗。身上穿的衣服,大衣,汽車座椅上,慢慢也都沾上了血跡,可還是無法止住。比利-桑切斯害怕了,堅持要找家診所,可她知道,在那個時刻那是徒勞的。

——我們就快到奧爾良的大門了——她說:——你繼續往前開,沿著這條勒克萊爾將軍大道,它是最寬樹最多的大道,然後我再告訴你該怎麽做。

這個計劃是整個旅行中最艱難的。勒克萊爾將軍大道成了小車和摩托車的一個死結,堵滿了力圖到達中央市場的巨型卡車。比利-桑切斯急得徒勞地按喇叭,大聲辱罵一些司機,甚至還要下車跟一個司機打架,但是尼娜勸住了他,告訴他法國人是世界上最粗魯的人,但從來不會動手打架。這是一次最好的驗證,因為那一刻尼娜正在努力掙紮著不失去知覺。

只為了離開裏昂-貝爾佛特街心公園他們就花費了一個多小時。那些咖啡館和小商店還亮著燈光,仿佛還是午夜,因為是巴黎陰呼呼臟兮兮的一月份一個典型的星期二,天上下著結不成雪的毛毛細雨。但是扥菲爾特-羅切爾奧大道就通暢多了,過了幾個街區後,尼娜指揮丈夫向右拐彎兒,把車停在一家大醫院的急診樓前。

她需要人幫助離開汽車,但還沒失去知覺和神誌。等著值班醫生,她躺在滑輪擔架上,回答了護士對她身份和健康史的常規詢問。比利-桑切斯拿著她的包,握著她的左手,這時左手戴著婚戒,他感覺到她的無力和冰冷,嘴唇失去了顏色。他待在她身邊,手握著她的手,直到值班醫生的到來,對傷口做了快速的檢查。值班醫生是一個很年輕的男人,古銅色的皮膚,光頭。尼娜沒去註意他,而是朝丈夫微笑了一下。

——你別害怕——她以她那無以倫比的幽默對他說。——唯一可能發生的是這個食肉動物把這只手指割下來吃了。

醫生檢查完,這時讓他們吃驚的是他標準的西班牙語,盡管帶一點怪怪的亞洲音。

——不,年輕人——他說。——這個食肉動物寧願餓死,也不願割下一只那麽美的手指。

他們慌亂了,但醫生用一個熱情的表情使他們平靜下來。醫生命令推走滑輪擔架,比利-桑切斯想跟著她,抓著妻子的手。醫生用胳膊阻止了他。

——您不能進去——對他說——。她要嚴密的護理。

尼娜又對丈夫微笑了一下,對他說著再見,直到滑輪擔架消失在走廊的深處。醫生在研究著護士寫在小黑板上的資料,晚走了一會兒。比利-桑切斯叫住他。

——醫生——對他說——。她懷孕了。

——多長時間了?

——兩個月了。

醫生沒有給以比利-桑切斯所期望的重視,只說了句:“您告訴我這件事很好”,就在滑輪擔架後走了進去。比利-桑切斯站在那滿是消毒水和病人汗味的廳裏,眼望著帶走尼娜的空曠的走廊,不知道該做什麽,隨後,他在一排木靠背椅上坐下來,那裏還坐著其他一些等候的人。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那兒待了有多長時間,但是等他決定離開醫院時,已是又一個夜晚了,又下起了毛毛雨。他仍舊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覺得自己背負著世界的重量。

根據我幾年後在醫院的檔案中能核實的資料,尼娜是一月七日星期二上午9:30進去的。那第一個夜晚,比利-桑切斯睡在汽車裏,車就停在急診樓門前。第二天一早,他在附近找到一家咖啡館,吃了六個煮雞蛋,喝了兩杯牛奶咖啡,因為從馬德裏出發他就沒吃過一頓整飯了。

然後,他又回到急診大廳要看看尼娜,但是人家告訴他應當去主要進門口。在那兒,總算找到一位講西語的阿斯圖利亞人幫助他跟看門人溝通明白,看門人證實,確實有個叫尼娜的在這家醫院登記過,但是只允許每個周二從上午九點到下午四點拜訪。也就是說,要六天後。他力求能見到那位會講西語的醫生,他向人描述他長得像一個黑人,光頭,可是只靠那麽普通的兩個特征,誰也無法告訴他。

有了尼娜登記在冊的消息他就平靜了,他回到他停車的地方,一位管理交通的人讓他把車停往前兩個街區,一條窄道的單號一側。對面人行道旁有一出翻新的樓房,門牌寫著“尼科萊旅館”。只有一顆星,一個很小的接待廳,廳裏只有一個沙發和一架練習鋼琴,不過嗓音洪亮的主人能以任何一種語言跟客人弄明白該怎樣付錢。比利-桑切斯住下來,把十一個提箱和九個禮盒搬進九層樓上一個三角型的單間,沿著一條煮菜花味的小樓梯,一口氣爬上去。墻壁上掛著陳舊的帳子,唯一的一個小窗戶透進內天井的亮光。有一張雙人床,一個大衣櫃,一把普通的椅子,一個自來水浴盆和一個佩帶水罐的洗臉盆,這樣在房間裏就只能躺在床上。一切都很陳舊,但卻很潔凈,帶有一股醫療的健康痕跡。

比利-桑切斯是不可能解析生活中在以智慧創建的這個世界的那些神秘。他始終沒弄明白樓梯燈的秘密,那燈會在他到達第九層前自動關掉,也沒發現再打開的方法。他要花半個上午的時間學會使用廁所,每層的一個小房間,他本來準備摸黑使用,碰巧發現從裏面插上門插時,燈就亮了,這就防止了有人上完廁所忘記關燈。淋浴在走廊的一頭,他還像在家鄉一樣每天沖洗兩次,要用現金另外付錢,熱水有管理人員控制,三分鐘結束。盡管如此,比利-桑切斯心裏清楚,雖然這種秩序與他的習慣是那麽格格不入,但要遠遠好過於那一月份的外面。此外,他感到很迷惑,直到這時他才明白沒有尼娜的陪伴還真不知道該怎樣生活。

星期三上午,他爬上樓梯回到房間,穿著外套趴倒在床上,想著街道對面還在流血的奇異女孩,很快進入了夢鄉。醒來時手表上是五點,但他弄不清是下午五點還是清晨五點,也不知道是周幾和什麽城區,風雨抽打著玻璃窗。他在床上等著,一直想著尼娜,直到弄清楚是早上。於是,他去了前天喝咖啡的咖啡館吃早餐,在那兒知道了是星期四。醫院還亮著燈光,雨停了。他待在醫院正門對面一棵栗子樹桿旁,看著進進出出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希望能看見那位接待尼娜的亞裔醫生。沒能看見他,午飯後下午也沒看見他。

他不得不放棄了這種等待,因為他都快凍僵了。七點時他又喝了杯牛奶咖啡,吃了兩個煮雞蛋,自己從櫃臺上拿取,他已經在這同一家店待了四十八小時,吃著同樣的東西。等他回旅館睡覺時,發現只有他一輛車停在一側便道,而其它所有的車都停在對面的便道,前擋風玻璃上放了一張罰單。尼克萊旅館的看門人費了半天勁兒給他解釋,每月按單雙號停車,單號可以停在這邊,第二天就要停在相反的一面。那麽多唯理主義的花樣,對一個像比利-桑切斯這麽單純的人很難理解,他兩年前把市長的公車開進了社區一家電影院,造成眾多傷亡,令警察目瞪口呆。他更不明白看門人勸他交付罰款,但此時不要挪動車位,因為半夜十二點後就該改變停車的方向了。那天清晨,他第一次不只想著尼娜,而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回想自己在加勒比卡塔赫納大眾市場那些小酒店的那些不安分的夜晚,想起停靠阿魯巴三桅帆船的碼頭飯館裏炸魚和椰殼米飯的美味。想起了他的家,墻壁上布滿了三色堇花,那裏這會兒可能是昨天的傍晚七點,他看見父親穿著絲綢睡衣在露臺乘涼閱讀著報紙。

他也想起了母親,對她從來弄不清什麽時間在什麽地方,他母親是個饞嘴話多的女人,穿著周日的服裝,耳畔從黃昏就插著一朵玫瑰,渾身被華麗的布裹得緊緊的,熱得透不過氣來。他七歲時,一天下午,他突然進了母親的房間,看見她赤裸裸的跟她那些情人中的一位在床上。那件事,他們後來從沒提起過,在他們之間建立起一種比愛更有用的復雜關系。盡管如此,他不是常遇到這種事,也沒有獨生子的孤獨感那些可怕的事。直到這個夜晚,他身處巴黎這間一個天窗房間的床上,翻來覆去,沒人可以傾述他的不幸,心中升起一股針對自己的怒火,因為他不能忍受想痛哭的欲望。

那是一次有益的失眠。周五醒來深感疲憊,被那一夜失眠鬧得,不過確定了他的生活。為了換衣服,他決定撬開手提箱鎖,因為鑰匙都在尼娜的手提包裏。拿出大部分錢和電話本,也許能找到巴黎某個熟人的號碼。在那個咖啡館他學會了用法語問候和要火腿三明治和牛奶咖啡。他也知道他是不可能要黃油和煮雞蛋的,沒有任何辦法,因為他是學不會說那兩樣東西了,好在黃油總是和面包在一起,而煮雞蛋就在櫃臺上看得見,自己拿不用要。另外,三天過後,服務生跟他熟了,常常幫助他解釋。這樣周五午飯時,他一邊在想著位置,一邊點要一份小牛肉牛排加油炸薯條和一瓶葡萄酒。此刻他感到很舒服,於是又要了瓶葡萄酒,喝到半瓶,他穿過街道,硬闖進了醫院。他不知道在哪兒能找到尼娜,但在他腦海裏清晰地記住那位亞裔醫生的面孔,肯定能找到他。他沒有從正門進去,而是從急診門,那裏他覺得沒人看守,但是還沒等他到達那天尼娜向他揮手告別的那條走廊,一位身著沾了血跡的白大褂的男看護走過來問了他點什麽,他也沒理睬。那位男看護跟著他,總是用法語重復著同樣的問題,最後索性用力拉住他的胳膊,使他不得不停下來。比利-桑切斯用一招反擒拿想掙脫開他,這時男看護用法語罵了句娘,把他胳膊扭到身後,嘴裏不停的罵著婊子養的把他拖到門口,痛的他直發脾氣,然後像扔一袋土豆似的把他扔到街上。

那天下午,受了這次疼痛的教訓,比利-桑切斯開始成熟了,他決定像尼娜所做的那樣,去找他們的大使。旅館的看門人,盡管長相醜點,可很殷勤,而且還會用各種語言待客,幫他在電話簿上找到他們大使館的電話號碼和地址,給他記在一張卡片上。接電話的是一位和藹可親的女士,在她斷斷續續的對話中,比利=桑切斯一下就聽出那安第斯山口音。他開始報上自己的全名,肯定他的雙姓會引起了那位女士的註意,但是在電話裏憑聲音察覺不出來。聽見她背誦式的解釋說大使先生此刻不在辦公室,也不能等到第二天,也就是說不能接待他,而要提前約會,只可能在一種特殊的情況。比利-桑切斯這時明白了,通過這條路也沒可能見到尼娜。於是他也以同樣和藹的口氣感謝了她的介紹,然後叫了輛出租車,直奔大使館。

大使館在愛麗舌街22號,是巴黎最寧靜的區域裏的一處院落,但是留給比利-桑切斯的唯一印象,據多年後在哥倫比亞卡塔赫納他本人對我講的,是自從他到了巴黎第一次覺得太陽和加勒比的一樣明亮,埃菲爾鐵塔高聳雲天。使館接待他的官員像是得了絕癥病的樣子,不僅是由於他身穿黑絨服裝,領子緊緊的,系著葬禮的領帶,而且還從他的舉止的神秘和聲音的溫和。他理解了比利-桑切斯的不安,但是他還是不失溫柔地提醒他,他們是在一個文明的國家,它的規章制度建立在古老和智慧的基礎上,而不同於野蠻的美洲,那裏為了進入醫院只要賄賂一下看門人就行了。“這兒不行,我親愛的年輕人”,他對比利-桑切斯說。沒別的辦法,他只能服從這理性的霸道,等到周二。

——總而言之,已不過就是四天了——他最後說。——借此機會,去盧浮宮看看,值得的。

走出使館,比利-桑切斯徘徊在契約廣場不知該做什麽。他看見埃菲爾鐵塔高聳於那些瓦房之上,覺得很近,他企圖從碼頭上走路到那裏。但他很快就發現比他原來想象的要遠很多,此外還隨著你尋找它而變換著方位。於是他在塞納河畔一張椅子上坐下來,開始想念尼娜。看見橋下劃過的遊船,覺得那不是船,而是移動的彩色房頂的房子,窗臺上擺著花籃,鐵絲上涼嗮著衣服。他久久地望著一個一動不動的垂釣者,魚竿紋絲不動,魚線在水流中也不動,他厭倦了等待他活動一下,直到天開始黑了,他決定乘出租車回旅館。這時他才發現他不知道旅館的名字和地址,也不知道那家醫院在巴黎的什麽區域。

驚慌失措的他,遇見第一家咖啡館就進去,要了一杯雞尾酒,極力想縷順一下思路。想著想著,就從墻壁的鏡子裏看見自己在不同的角度折射的面容,驚恐和孤獨,有生以來他第一次想到了死亡的現實。但是喝下第二杯他覺得好多了,天意地想回去使館。他在兜裏找到那張卡片想看看街道的名稱,卻發現卡片背面印著旅館的名稱和地址。這次留下了深刻的經驗教訓,使他整個周末除了吃飯和改變車在便道的方位,從不離開房間。從他們到的那天上午,三天來一直沒停過下著臟兮兮的毛毛細雨。從來沒讀過一本完整的書的比利-桑切斯,也想有本書能躺在床上消磨無聊的時光,可翻遍了妻子的箱子,找到的書籍都不是西班牙語。就這樣繼續等著到周二,反復望著墻壁糊墻紙上的那些孔雀,一刻不停地思念著尼娜。周一他整理了一下房間,想到尼娜要是看見那個樣子會說他,直到這時,他才發現了那件貂皮大衣浸滿了血跡。

他用整整一下午用在手包裏找到帶香味的肥皂洗大衣,直到把它恢復到他們在馬德裏上飛機時的樣子。

周二早晨,空氣混濁而寒冷,但沒下毛毛雨,比利-桑切斯六點就起了床,跟一批病人的親屬一起等在醫院的門口,那些親屬都帶著禮物和鮮花。他跟著紛亂的人群進了醫院,胳膊上嗒著那件貂皮大衣,什麽也不問,也不知道尼娜會在哪兒,但他堅信一定會找到那位亞裔醫生。他進到一處很大的庭院,裏面鳥語花香,一旁就是病人的住院樓,女病人在右側,左側是男病人。他跟著探訪的人們進了女病人住院樓。看見一長排的女病人,穿著醫院的睡衣坐在病床上,被大玻璃窗的光線照著,這時他還想到那裏一切都是從外面不可想想的快樂。他走到走廊的盡頭,然後又重新折回來,直到確信沒有一個病人是尼娜。然後他又在外走廊裏查看了一邊男病房,直到認出他要找的那位醫生。

是他,沒錯。他正在跟其他醫生和護士一起,在給病人做檢查。比利-桑切斯進了大廳,扒拉開一位護士,站在那位正彎腰查看一位病人的亞裔醫生面前。他叫了他,醫生擡起頭,想了一會兒,認出了他。

——真見鬼,你鉆哪兒去了?——醫生說。

比利-桑切斯困惑了。

——在旅館裏——他說——就在這附近一拐彎處。

於是他知道了所發生的一切。尼娜經過法國最好的專家七十個小時的努力,因流血過多醫治無效,於一月9號周四夜晚7:10去世了。直到生命最後一刻,她都神誌清醒,讓人去雅典廣場酒店找她的丈夫,他們在那家酒店預訂了房間,還給了同她父母聯系的資料。大使館周五就接到他們外交部一封緊急電報,通知他們尼娜的父母正在飛往巴黎的路上。大使本人親自負責屍體處理過程和葬禮安排,並和巴黎警方保持聯系,查找比利-桑切斯。一份有關他個人資料的緊急通告,從周五的夜裏到周日的下午,通過電臺和電視轉播,整整四十個小時,全法國都在尋找這個男人。他的照片,在尼娜的包裏找到的,被四處張貼。三輛同樣型號的奔特雷轎車被找到,但沒一輛是他的。

尼娜的父母是周六中午到的,在醫院的小教堂裏守著女兒的屍體,等待著尋找比利-桑切斯到最後一刻。比利-桑切斯的父母也接到了通知,準備好了要飛來巴黎,但是由於電報的誤差而未能成行。周日下午兩點舉行的葬禮,而此刻在僅僅距離二百米處的小旅館的那間小屋裏,比利-桑切斯正在為了尼娜的愛而受著孤獨的煎熬。多年後,那位在使館接待過他的官員對我說,他那天接到外交部那份電報時,比利-桑切斯剛離開他辦公室有一個小時,他趕緊在聖-歐諾雷區那些酒吧找他。他坦誠的對我說,他接待他時就沒太重視他,因為他就沒想到那個海濱青年會是巴黎的新聞人物,胡亂穿著一件羊皮外套,會有顯赫的身世。那同一個周日的夜裏,他還在強忍著痛哭的欲望時,尼娜的父母決定放棄了對他的尋找,帶走了裝在鐵皮棺材裏經過了防腐處理的尼娜的遺體,見過尼娜遺體的人多少年裏都常說,他們從沒見過那麽漂亮的女人,不論活著的還是死了的。就這樣,當比利-桑切斯終於等到周二進了醫院時,尼娜已被安葬在拉-曼卡的墓地,離他們初嘗幸福禁果的那所老房子只有幾米遠。在醫院的大廳裏,那位讓比利-桑切斯身陷悲痛之中的亞裔醫生想給他幾片鎮靜藥吃,他拒絕了。他連招呼也沒打就走了,連句感謝的話也沒說,一門心思想著的是遇到什麽人打他個滿臉花,以解脫他的不幸。當他走出醫院時,幾乎沒覺察到天空正在下雪,一場沒有血痕的雪,潔白的雪花像是滿天飛舞的白鴿,巴黎的街道一片節日的氣氛,因為那是十年來的第一場大雪。(作者:[哥倫比亞]加西亞·馬奎斯/趙德明、劉瑛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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