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克謝耶維奇: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關於死亡還是愛情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關於死亡還是愛情?也許兩者是一樣的,我該講哪一種?

我們才剛結婚,連到商店買東西都還會牽手。我告訴他:“我愛你。”但當時我不知道自己有多愛他,我不知道……我們住在消防局的二樓宿舍,和三對年輕夫婦共享一間廚房,紅色的消防車就停在一樓。那是他的工作,我向來知道他發生了什麽事——他人在哪裏,他好不好。

那天晚上我聽到聲響,探頭望向窗外。他看到我就說:“把窗戶關上,回去睡覺。反應爐失火了,我馬上回來。”

我沒有親眼看到爆炸,只看到火焰。所有東西都在發亮。火光沖天,煙霧彌漫,熱氣逼人。他一直沒回來。

屋頂的瀝青燃燒,產生煙霧。他後來說,感覺很像走在焦油上。他們奮力滅火,用腳踢燃燒的石墨……他們沒有穿帆布制服,只穿著襯衫出勤,沒人告訴他們,他們只知道要去滅火。

四點鐘了。五點。六點。我們本來六點要去他爸媽家種馬鈴薯,普利彼特離他爸媽住的史畢懷塞大約四十公裏。他很喜歡播種、犁地。他媽媽常說,他們多不希望他搬到城裏。他們甚至幫他蓋了一棟房子。他入伍時被編入莫斯科消防隊,退伍後就一心想當消防員!(沈默)

有時我仿佛聽到他的聲音在我耳邊回響,即使相片對我的影響力都比不上那個聲音。但他從來沒有呼喚我……連在夢裏都沒有,都是我呼喚他。

到了七點,有人告訴我他被送到醫院了。我連忙趕去,但警察已經包圍了醫院,除了救護車,任何人都進不去。

警察喊:“救護車有輻射,離遠一點!”

不只我在那裏,所有當晚丈夫去過反應爐的女人都來了。

我四處尋找在那所醫院當醫生的朋友,一看到她走下救護車,我就抓住她的白袍說:“把我弄進去!”

“我不能。他的狀況很不好,他們都是。”

我抓著她不放:“我只想見他一面!”

“好吧,”她說,“跟我來,只能待十五到二十分鐘。”

我看到了他,全身腫脹,幾乎看不到眼睛。

“他需要喝牛奶,很多牛奶,”我的朋友說,“每個人至少要喝三升……”

“可是他不喜歡牛奶……”

“他現在會喝的。”

那所醫院的很多醫生和護士,特別是勤務工,後來都生病死了,但是當時我們不知道危險。

上午十點,攝影師許謝諾克過世了。他是第一個。我們聽說還有一個人被留在碎片裏——瓦列裏·格旦霍克,他們一直無法接近他,只好把他埋在混凝土裏。我們不知道他們只是第一批死去的人。

我問他:“瓦西裏,我該怎麽辦?”

“出去!快走!你懷了我們的孩子。”

可是我怎麽能離開他?他說:“快走!離開這裏!你要保護寶寶。”

“我先幫你買牛奶,再決定怎麽做。”

這時我的朋友唐雅·克比諾克和她爸爸跑了進來,她的丈夫也在同一間病房。我們跳上她爸爸的車,開到大約三公裏外的鎮上,買了六瓶三升的牛奶給大家喝。但是他們喝了之後就開始嘔吐,頻頻失去知覺。醫生只好幫他們打點滴。醫生說他們是瓦斯中毒,沒人提到和輻射有關的事。

沒多久,整座城市就被軍車淹沒,所有道路封閉,電車火車停駛,軍人用白色粉末清洗街道。我很擔心第二天怎麽出城買新鮮牛奶。沒人提到輻射的事,只有軍人戴著口罩。城裏人依舊到店裏買面包,提著袋口敞開的面包在街上走,還有人吃放在盤子上的紙杯蛋糕。

那天晚上我進不了醫院,到處都是人。我站在他的窗下,他走到窗前高聲對我說話。我們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人群中,有人聽說他們馬上會被帶到莫斯科。所有妻子都聚集起來,決定跟他們一起去:“我們要和丈夫一起行動!你們沒有權力阻止我們!”

我們拳打腳踢,士兵——士兵已經出現了——把我們推開。後來一個醫生出來宣布:“沒錯,他們要搭機去莫斯科,所以你們得幫他們拿衣服,他們穿去救火的衣服都燒壞了。”公交車停駛,我們只好跑著去。我們跑過大半個城市,但是等我們拿著他們的行李回來,飛機已經起飛了。他們只想把我們騙走,不讓我們在那裏哭鬧。

街道的一邊停滿了幾百輛準備疏散居民的巴士,另一邊是從各地開來的好幾百輛消防車。整條街都覆蓋著白色的泡沫。我們踏著泡沫走,邊哭邊罵。收音機裏說,整座城市可能在三到五天內進行疏散,要大家攜帶保暖衣物,因為我們會在森林裏搭帳篷。大家都好開心——露營!我們要用與眾不同的方式慶祝五一勞動節!很多人準備了烤肉器材,帶著吉他和收音機。只有那些丈夫去過反應爐的女人在哭。

我不記得我是怎麽到我爸媽家的,只知道自己一醒來就看到了媽媽。我說:“媽媽,瓦西裏在莫斯科,搭專機去的。”

我們整理菜園(一星期後,那座村子也疏散了)。誰知道?當時有誰知道?那天晚上我開始嘔吐,我懷了六個月身孕,很不舒服。那晚我夢見他在夢裏叫我:“露德米拉!小露!”但是他去世後就沒有到我夢中呼喚我了,一次也沒有(開始哭)。

我早上起床後決定,我得一個人去莫斯科。媽媽哭著問:“你這個樣子要去哪裏?”我只好帶父親一起去,他去銀行裏提出所有存款。

我完全不記得到莫斯科的過程。抵達莫斯科後,我們問看到的第一個警察:“切爾諾貝利消防員被安置在哪裏?”

他馬上就說:“休金斯格站的六號醫院。”

我們有點驚訝,之前大家都嚇唬我們,說那是最高機密。

那是專門治療輻射的醫院,要有通行證才進得去。我給門口的女人一些錢,她說:“進去吧。”接著又求了另一個人,最後才坐在放射科主任安格林娜·瓦西裏耶芙娜·古斯科瓦的辦公室。不過當時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只知道我必須見她。她劈頭蓋臉就問:“你有沒有小孩?”

我該怎麽回答?我知道我絕不能說出我懷孕了,否則他們不會讓我見他!還好我很瘦,看不出有身孕。

“有。”我說。

“幾個?”

我心想,我要告訴她兩個,如果只說一個,她不會讓我進去。

“一男一女。”

“所以你不必再生了。好吧,他的中樞神經系統完全受損,頭骨也完全受損。”

我心想,喔,所以他可能有點煩躁。

“還有,如果你哭,我就馬上把你趕出去。不能抱他或親他,甚至不能靠近他,你有半個小時。”

但我知道我不會走,除非我和他一起離開,我對自己發誓!我走進去,看到他們坐在床上玩牌、嬉笑。

“瓦西裏!”他們叫。

他轉過身看了我一眼,說:“好啦,沒戲唱了!連在這裏她都找得到我!”

他穿四十八號的睡衣,看起來很滑稽,他應該穿五十二號。袖子太短,褲子太短,不過他的臉不腫了。他們都在打點滴。

我問:“你想跑去哪裏?”

他要抱我。

醫生阻止他。“坐下,坐下,”她說,“這裏不能擁抱。”

我們後來把這些當成笑話來說。其他房間的人也來了,所有從普利彼特搭專機到莫斯科的二十八個人都聚集過來。“現在怎麽樣了?”“城裏情況如何?”我說他們開始疏散所有居民,整座城市會在三到五天內清空。大家都沒說話,這些人裏有兩個女的,其中一個哭了起來,發生意外時她在電廠值班。

“天啊!我的孩子在那裏,他們不知道怎麽樣了?”

我想和他獨處,哪怕只有一分鐘。其他人察覺出來了,於是陸續找借口離開。我擁抱、親吻他,但是他移開。

“不要離我太近,去拿張椅子。”

“別傻了。”我不理他。

我問:“你有沒有看到爆炸?發生了什麽事?你們是最早到現場的人。”

“可能是蓄意破壞,有人引爆,大家都這麽認為。”

當時大家都那樣說,以為有人蓄意引爆。

第二天他們躺在自己的病房裏,不能去走廊,也不能交談。他們用指節敲墻壁,叩叩,叩叩。醫生解釋說,每個人的身體對輻射的反應都不一樣,一個人能忍受的,另一個也許不行。他們還測量病房墻壁的輻射量,包括右邊、左邊和樓下的病房,甚至撤離所有住在樓上和樓下的病人,一個也不剩。

我在莫斯科的朋友家住了三天,他們一直說:“你拿鍋子,拿盤子去啊,需要什麽就拿。”我煮了六人份的火雞肉湯,因為當晚執勤的消防員有六個:巴舒克,克比諾克,堤特諾克,帕維克,堤斯古拉。我幫他們買牙膏、牙刷和肥皂,醫院都沒有提供,還幫他們買了小毛巾。

現在回想起來,朋友的反應讓我很詫異。他們當然擔心,怎麽可能不擔心?但即使傳言都出現了,他們還是說:“需要什麽盡管拿!他情況怎麽樣?他們還好吧?能不能活下去?”活下去……(沈默)

我當時遇到很多好人,有些我都忘了,不過我記得一位看門的老太太教我:“有些病是治不好的,你只能坐在旁邊照顧他們。”

我一大早去市場買菜,然後就到朋友家熬湯,所有食材都得磨碎。有人說:“幫我買蘋果汁。”我就帶六罐半升的果汁過去,都是六人份!我趕到醫院,在那裏待到晚上,然後又回城市的另一端。我還能撐多久?三天後,他們說我可以住進醫院的員工宿舍。真是太棒了!

“但是那裏沒有廚房,我怎麽煮飯?”

“你不用煮了,他們沒辦法消化。” ([白俄羅斯]S.A.阿列克謝耶維奇/晴朗李寒譯)

Views: 61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