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1909~2006),河北香河人,國學家、文學家、哲學家。著有《文言常識》、《佛教與中國文學》、《禪外說禪》等。


入口之物,有的評價容易,如糧食和水,連宣揚萬法皆空的和尚也不反對。有的就不然,如酒就是最突出的一種。仍請和尚來作證,十戒有它,縮減到五戒,殺盜淫妄酒,仍然有它。可是酒有別名,曰般(讀bō)若湯,推想必出自佛門,可見至少是有些和尚,如傳說的濟顛之流,也喜歡喝的。出了家尚且舉棋不定,不出而在家的就更不用說了。劉伶夫婦可以出來作證,婦是反對派,主張“必宜斷之”,理由是“非攝生之道”;夫卻走向另一極端,說:“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鬥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不聽話,幸而那是夫唱婦隨的古代,仍然可以和平共處。還是說酒,憑情,或兼理,有人說可以喝,有人說不可以喝;還有少數,說不可以喝,甚至堅信以不喝為是,而實際卻一點不少喝。情況如此復雜,如果有人追死理,於喝好還是不喝好之間,一定讓我們擇其一而不許騎墻,我們將何以處之?不知道別人的高見如何,我是再思三思之前,只能借用齊宣王的辦法,“顧左右而言他”。

言他,這裏是想暫躲開評價,只看事實。事實是有不少人很喜歡喝。而且是千百年來久矣夫,《史記·夏本紀》說:“帝中康時,羲、和湎淫。”《集解》引孔安國曰:“羲氏、和氏,掌天地四時之官,太康之後,沈湎於酒。”同書《殷本紀》說:“(紂王)以酒為池,縣(懸)肉為林,使男女倮(裸),相逐其間,為長夜之飲。”實物是更有力的證據,傳世的古青銅器,其中很大一部分是酒具,花樣多,形狀各異,與現在用一種,曰“杯”,只分大小,相比,真是後來居下了。依照曾經有的必較之見於文獻的更靠前的通例,我們甚至可以推斷,如果真有所謂伏羲畫卦,這位伏羲氏,畫成之後,得意之余,也會找出酒壇子,浮三大白吧?如果竟是這樣,我們,縱使並非劉伶一派,也就不能不承認,酒的壽命必與飲食文化一樣長,就是說,自從有飲食就有它,它的滅絕也絕不會在飲食滅絕之前。惟一的弱點是,不像飲食那樣有普遍性,比如就全體人說,劉伶夫人之流不喝;就一個人說,孩提時不喝,成年以後,如李白,鬥酒之後還可以作詩,流放夜郎的路上卻未必喝。

那就只說喝的人。上者可以舉陶淵明為代表,不只喜歡喝,而且為飲酒作了詩,標題就用《飲酒》,多到二十首,小序中有這樣的話:“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然(不知不覺之意)復醉。”以常情衡之,夠瞧的了,可是他在《挽歌詩》裏還說:“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由上者下行,杜甫大概可以算作中間人物的代表,漂泊西南,寫《秋興八首》,撫今懷昔,竟沒有提到酒;可是遇到機會也喝,不只喝,而且樂得“醉臥佳人錦瑟傍”(《曲江對雨》)。這中間型是間或喝,有固然好,沒有也能湊合。下呢,一向不沾唇的人不算,有各種情況,由並不想喝而逢場作戲到被動幹杯辣得皺眉咧嘴,應該都包括在內。以下想談個大問題,這甘居下遊的人就須請出去,因為問題是“喜歡喝,所求究竟是什麼”,他們並不喜歡,當然可以逍遙法外。說是大問題,原因有二:其一,在人生中,它占個不很小的位置,由斯賓諾莎“知天”的高要求下行,我們應該要求“知人”,就不當躲開它;其二,而偏偏是很不容易答。淺了不行,比如說,沒有就想,見了饞得慌,喝了感到舒服之類,說了等於不說,因為只是現象,碰見慣於刨根兒的人還要問原因。深呢,聽聽有切身感受的前人的意見是個辦法。但是有困難,至少是麻煩。其一,如“為長夜之飲”的紂王,時代過早,文獻不足征,我們也就不能知道。其二,如劉伶,有《酒德頌》(見《世說新語·文學》篇註引《竹林七賢論》)傳世,像是最適於充當調查對象,可是看他的頌辭,說“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為一朝,萬期(讀jī,年)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顯然重點是表白人生態度,與舉杯時的所感還有不小的距離。其三,零篇斷簡,直接說喝後的所感,我們也可以找到不少,如王蘊所說,“酒正使人人自遠”(《世說新語·任誕》),王薈所說,“酒正自引人著勝地”(出處同上),陶淵明所說,“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飲酒二十首》之第十四首),意思都可取,可惜言簡旨遠,我們沒有晉代清談人物那樣的修養,會感到隔膜。

剩下的一條路是自己試試,看能不能講出點道道來。在喝酒方面,我至多是中間型,碰到也喝,但不能多,更沒有劉伶和陶淵明那樣的興致。所以試,以自己的經驗為資本,怕不夠,要學新潮,引用外資,曰推想。經驗也罷,推想也罷,混在一起,總之還是自己的,連劉伶之流也未必同意,只能算作聊備一說。想由時間方面下手,把喝酒的所感分為先後兩段,先是入口之際,後是酒性發作之後,看看喝者的所求,或所重,是入口時的美味還是酒入肚之後的微醺直到大醉。被時風刮得東倒西歪的一些人物大概認為,先和後同樣重,甚至先者更重,因為二鍋頭與茅臺之間,一定舍前者而取後者(其中可能有擺闊和揩公家油的成分,這裏不管);如果只計入肚之後而不計入口時的柔而少辣,用高於二鍋頭幾乎百倍的價錢以換取同樣的微醺或大醉,就是太失算了。但這算,如果有,是少數趕時風的,我卻不這樣看。怎麼看呢?是所重,或幹脆說所求,是後一段的微醺或大醉,而不是入口時有什麼人人都首肯的美味。說沒有人人都首肯的美味,可以由輕到重舉多種證據。其一,我不是劉伶夫人一派,可是酒入唇,高高下下多種,積數十年之經驗,仍然沒有覺得有什麼舌君大歡迎的感覺。其二,幼童,大量的婦女,以及非幼非女的不少人,都不願意沾酒,說太辣。其三,有不少被封為酒鬼的,或內的條件不具備,如缺杖頭錢,或外的條件不具備,如躍得太高以致沒糧食吃的時候,得酒難,不論質量多壞,只要能夠換得微醺或大醉,照樣喝。如果這樣的分析不錯,以下的問題就成為,換得微醺或大醉,所求究竟是什麼?限於主觀的意境,可以從消極方面說,是離現實遠了;也可以從積極方面說,因為離現實遠了,也就離幻想(或夢想)近了。人在現實中生活,就說只是心而不是身吧,為什麼還想離開?因為有時候,現實中有大苦,身躲不開,不得已才退守內,在心境方面想想辦法。微醺,尤其醉,現實的清清楚楚就會變為迷離恍惚,苦就至少可以像是減輕些。其次,幸而無大苦,常處於現實中,寒來暑往,柴米油鹽,也會感到枯燥乏味,那就能夠暫時離遠點也好,酒也正好有這樣的力量。再其次,得天獨厚,條件好,不只無苦,而且要什麼有什麼,但是正如俗話所說,作了皇帝還想成仙,春秋佳日,或雨夕霜晨,還會產生閑愁,就是,雖然說不清楚,卻總感到缺點什麼,這渺茫的希冀也來於天命之謂性,難於命名卻並不無力。如何排遣?喝兩杯是個簡便而可行的辦法。最後,還可以添個錦上添花型,比如天假良緣,走入“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之類的準夢境,欲笑無聲,欲哭無淚,心不安,以至不知今世何世,就可以喝兩杯,於迷離恍惚中,缺定補定,缺膽補膽。說起膽,有時也要由離開現實來,因為惟有離開現實,才可以忘掉利害,甚至忘掉禮俗。可以抄《史記·滑稽列傳》的妙文為證:

若乃州閭之會,男女雜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壺,相引為曹,握手無罰,目眙不縈,前有墮珥,後有遺簪。(淳於)髡竊樂此,飲可八鬥而醉二叁。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羅襦襟解,微聞薌澤。當此之時,髡心最歡。

現實中,男女是授受不親的,喝了酒就變為握手無罰,履舄交錯。這是現實退讓了,幻境或夢境占據了現前,還有什麼比這更值得歡迎的呢?所以就無怪乎,古往今來,上至帝王將相,下至販夫走卒,幾乎都樂此不疲了。

以上是泛論,對也罷,錯也罷,總難免有講章氣,不宜於再糾纏。那就改為說自己與酒的關系。可說的像是也不少,卻都是不怎麼堂皇一面的。先說其一,是起步晚。我生後三年國體大變,由專制改為共和,可是農村的人,思想和生活方式仍然是舊的,專就酒,兒童和婦女不許喝。僅有的一點關系來自嗅覺。鎮上有一家造酒的作坊,我們家鄉名為燒鍋,字號是雙泉湧,產酒不少,我到鎮上買什麼,從它門前過,就感到有一股帶刺激性的發酵味往鼻子裏鉆,家裏來親戚,或過年過節,男性長輩要喝酒。用錫壺,要燙熱,這工作照例由孩子做。燃料就用酒,倒在一個小盅裏,用火柴引著,發出搖搖晃晃的藍色火苗,把錫壺放在火上,不一會兒溫度升高,冒出微細的水汽,也可以嗅到那股發酵味,只是沒有燒鍋的那樣強。小學念完,我到通縣去念師範,根據不成文法,學生不許喝酒,還有個法,是沒有閑錢,所以連續六年,像是可以自主,卻沒有喝酒。師範念完,入了大學,生活變為欲不自主而不可得,或者說,真是入了社會,就有了喝酒的機會,並人己都承認的權利,也就開始,還要加上間或,喝一些酒。再說其二,是量不大。酒量大小,我的推想,來於天資,天資有物質或生理基礎,也許就是抗乙醇的本領吧?我得天獨厚,抗乙醇的能力微弱,所以取得微醺,只消一兩杯(新秤一二兩之間)就夠了。以我同桌吃過飯的人為例,天津某君,取得微醺的享受要烈性白酒三斤有半,那就所費要超過我十幾倍,由經濟方面考慮,就是得天獨薄了。可是世俗有個偏見,是酒量大也可以作為吹牛的一種資本,約定俗成,我也就只好,譬如碰杯之際,自愧弗如了。再說其三,是眼前無酒,沒有想得厲害的感覺。惟一的例外是在幹校接受改造的時候,活兒太累,還要不時受到辱罵,深夜自思,不知明日會如何,就常常想到酒,以求兩杯入肚,哪怕是片時也好,可以離現實遠一些,可惜是既沒有又不敢喝。還是說平時,不想,連帶對於有些人的鬧酒,希望把旁人灌醉,以逞自己之能,也就沒有興趣,甚至厭煩。再說其四,是喝,與趕新潮的人物不同,不追名貴。當然,也不會趨往另一極端,歡迎偽劣。我的想法,只要入口沒有暴氣,兩杯入肚,能得微醺,就算合格;超過此限度,追名牌,用大價錢以換取入口一剎那的所謂香味,實在不值得。因為有此信念,買,或只是由存酒(大部分是親友送的)裏選,我的原則都是要價錢低的。這就不好嗎?也不見得,比如在鄉友淩公家喝的自采茵陳(嫩蒿)泡由酒廠大批買的二鍋頭(一斤1.80元),可謂賤矣,而味道,至少我覺得,比一斤二百元的茅臺並不壞。所以在這類事上,我總是不避嘮叨,一再宣傳,儉比奢好,即使錢是由自己口袋裏掏出來的。最後再說個其五,是不喜歡大舉呼五喊六,杯盤狼藉。理由很簡單,是鬧劇與詩意不兩立。多聚人,多花錢,買熱鬧,買榮華,這方面得的越多,詩意就剩得越少。所以我寧可取杜甫與衛八處士對飲的那種境界,“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

“一舉累十觴”之後還有話,是“十觴亦不醉”。當時喝的不是含乙醇多的烈性白酒,比如相當於鹹亨酒店的黃酒,觴不大於現在通用的黃酒碗,十觴,量也不過略大於孔乙己而已。這裏強調的是不醉,不醉就一定好嗎?這個問題又不簡單。可以從不同的方面考慮,比如出發點是己身的福利,我們似乎就不能不同意劉伶夫人的意見,因為爛醉如泥之後,頭和腸胃都很不好過,確是非攝生之道。可是由應世方面考慮,合尊促坐,眾人皆酒酣耳熱而自己獨清醒如常,人將視為過於矜持,也不好吧?左右為難,只好還是躲開評價,單說自己的經歷。我醉過,不多,但也不只一次。什麼情況之下?照小說家的想法,必是寫或想寫《無題》詩的時候吧?說來會使善於想像的小說家失望,很對不起。我愛過人,正如一般常人一樣,也會隨來心的不平靜,有時也就會親近酒,以期能夠澆愁或助喜,但是翻檢記憶的倉庫,沒找到大醉的痕跡。這是否可以證明,自己並沒有“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的雄心呢?我不知道,所以也就只能重復孔老夫子的一句話,“畏天命”了。還是說醉,記得的幾次都是在而立之後,不惑之前,原因清一色,是“血氣方剛,戒之在鬥”。

不惑之後,坎坷更多,也因為非大人,就失了孟老夫子珍重的赤子之心。其主要表現是瞻前顧後,多打小算盤。這也影響及於喝酒,是求所費不多而所得不少。所費指酒菜錢以及過量之後身心的不舒適,所得指因酒而增添的友情和詩意。這裏要借用大事常用的大話,澄清一下,是這樣的場合,雖不至少到寥若晨星,也頗為有限,原因是眼前要有個知音的人,或說同道。同道,時間長,認識人多,也不會很少,這裏,也為了略抒懷念之情,想只說三位。一位是韓兄剛羽,四十年代起,我們常在他家一起喝酒。我住北城,他住阜成門內白塔寺西,我騎車,見面不難。常是晚飯時候,到胡同南口一個山西人小鋪買三四兩(老秤,一斤十六兩)白幹,一角錢五香花生仁,對坐,多半談書,有時有風,還可以聽到白塔上的鐵馬聲。喝完,吃老伯母做的晚飯。其時,我和他都相當窮,可是對飲之際,覺得這個世界是豐富的,溫暖的。這樣的生活連續十幾年,他改為到天津去教書,見面不那麼容易了,但最長不超過一年,總有對酒當歌的機會,直到1991年春夏之際他先我而去,白塔寺側對飲的夢才徹底斷了。再一位是裴大哥世五,住外城菜市口以西,晚飯青燈之下,對飲的次數最多,差不多延續了半個世紀。我們是同鄉,小學同學,他中學沒念完失學,在北京菜市口一帶賣小吃。為人慷慨,念舊,所以雖然我們走的路不同,卻始終以小學時的弟兄相待。他忙,會面只能在他那裏,晚飯時候。也是喝白幹,他量略大,兩三杯下肚,喜歡談當年舊事。這使我感到我們並沒有老,也沒有變。可惜是人事多變,他先是過街被自行車撞倒,受了傷,以後行動不便,於是健康情況日下,於幾年以前下世。這巨變影響我的生活不小,因為失掉的不只是一個經常對飲的同道,而且是把我看作少不更事、需要他關懷的同道。幸而就在這之後不久,與鄉友淩公結識。他在飲食公司工作,住地安門外以西,離我城內的住處很近,於是未協商而像是簽訂了協定,每周三到他那裏吃晚飯。他洞察我的愛好,約法二章;一,由夫人動手,做家鄉飯;二,酒菜不過二品。這樣,我到那裏,舉杯,除微醺之外,就還可以作個還鄉之夢,即如淩夫人,做完飯,在廚房吃而不上桌面,也仍然是家鄉的。可惜又是人事多變,這位淩夫人,年不甚高,卻因腦溢血,於一年以前突然逝世。承淩公好意,周三晚間的對飲未斷。家鄉飯是吃不著了,只好退一步,滿足於親切加閑情的詩意。說起詩意,還應該加上最近的一筆,是不久前,廣州陳定方女士來訪,談至近晚,說想請我吃飯。我說,到北京,應該我請,不過與淩公有約,不便失信,可否一同到淩公家去吃?陳女士同意,我們一同去了。路上,我介紹淩公的為人,以及同我的關系。還著重介紹他的住屋,是藥王廟後殿的西耳房,我上的小學也是藥王廟,後殿西耳房是啟蒙老師劉先生的住屋,所以坐在那裏,常常喚起兒時的夢。到淩公家,介紹了不速之客,淩公當然表示歡迎。淩公是飲食業專家,菜幾品,都可口。淩公酒量大,照例喝度數高的二鍋頭。用度數低的招待客人,我選了煙臺產的金獎白蘭地。陳女士像是也欣賞這樣的邂逅,喝了一杯。我想到人生的遇合,相知的聚散,不知怎麼,有些悵惘,喝了三杯。其後,酒闌人散,悵惘之情卻未散,趁熱打鐵,還謅了一首七絕,首聯雲:“執手京華恨歲遲,神農殿側醉顏時。”這醉顏來於酒,不只有詩意,還可以寫入小說吧?所以照應本篇的開頭,如果有人問我對酒的態度,此時就有了定見,是只能站在陶淵明一邊了。

1993年1月31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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