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長在杭州,也曾在蘇州住過短短一段時期。兩處都被稱為天堂,可是一樣天堂,兩般情味。這也許因為“錢塘蘇小是鄉親”,杭州是我的第二故鄉,我對它格外有一份親切之感。平心而論,杭州風物,確勝蘇州。打一個比喻,居蘇州如與從名利場中退下的隱者相處,於寂寞中見深遠,而年輕人久居便感單調少變化。住杭州則心靈有多種感受。由湖似明眸皓齒的佳人,令人滿懷喜悅。古寺名塔似遺世獨立的高人逸士,引人發思古幽情。何況秋月春花,四時風光無限,湖山有幸,靈秀獨鐘。可惜我當時年少春衫薄,把天堂中歲月,等閑過了。莫說舊遊似夢,怕的是年事漸長,靈心遲鈍,連夢都將夢不到了。因此我要從既清晰亦朦朧的夢境中,追憶點滴往事,以為來日的印證。若他年重回西湖,孤山梅鶴,是否還認得白髮故人呢?


居近湖濱歸釣遲


我的家在旗下營一條鬧中取靜的街道上。街名花市路,後因紀念宋教仁改名教仁街。這條路全長不及三公裏,而被一條浣紗溪隔為兩段,溪的東邊環境清幽。東西浣沙路兩岸桃柳繽紛,溪流清澈。過小溪行數百步便是湖濱公園。入夜燈火輝煌,行人如織。先父蔔居於此,就為了可以朝夕飽覽湖光山色之勝。他曾有兩句詠寓所的詩:“門臨花市占春早,居近湖濱歸釣遲。”父親不諳釣魚之術,卻極愛釣魚。春日的傍晚,尤其是微雨天,他就帶我打著傘,提著小木桶,走向湖濱,雇一只小船,蕩到湖邊僻靜之處,垂下釣線,然後點起一支煙,慢慢兒噴著,望著水面微微牽動的浮沈子而笑。他說釣魚不是為了要獲得魚,只是享受那一份耐心等待中的快樂。他仿著陶淵明的口吻說:“但識靜中趣,何須魚上釣。”他曾隨口吟了兩句詩:“不釣浮名不約愁,輕風細內六橋舟。”我馬上接著打油道:“歸來莫笑空空桶,灑滿清樽月滿樓。”父親拍手說“好”,我也就大大地得意起來。

夏夜,由斷橋上了垂柳桃花相間的白公堤,緩步行去,就到了平潮秋月。憑著欄桿,可以享受清涼的湖水湖風,可以遠眺西湖對岸的黃昏燈火市。臨湖水閣中名賢的楹聯墨跡,琳瑯滿目。記得彭玉麟的一副是“憑欄看雲影波光,最好是紅蓼花疏,白蘋秋老;把酒對瓊樓玉宇,莫辜負天心月老,水面風寒。”令人吟誦回環。白公堤的盡頭即蘇公堤,兩堤成斜斜的丁字形,把西湖隔成裏外二湖。兩條堤就似兩條通向神仙世界的長橋。唐朝的白居易和宋朝的蘇東坡,兩位大詩翁為湖山留下如此美跡,真叫後人感謝不盡。外西湖平波似鏡,三潭印月成品字形的三座小寶,伸出水面。夜間在塔中點上燈,燈光從圓洞中透出,映在水面。塔影波光,加上藍天明月的倒影,真不知這個世界有多少個月亮。李白如生時較晚,趕上這種景象,也不至為水中撈月而覆舟了。

六月十八是荷花生日,湖上放起荷花燈,杭州人名之謂“落夜湖”。這一晚,船價大漲,無論誰都樂於被巧笑倩兮的船娘“刨”一次“黃瓜兒”。十八夜的月亮雖已不太圓,卻顯得分外明亮。湖面上朵朵粉紅色的荷花燈,隨著搖蕩的碧波,飄浮在搖蕩的風荷之間,紅綠相間。把小小船兒搖進荷葉叢中,頭頂上綠雲微動,清香的湖風輕柔地吹拂著面頰。耳中聽遠處笙歌,擡眼望天空的淡月疏星。此時,你真不知道白己是在天上還是人間。如果是無月無燈的夜晚,十裏寬的湖面,郁沈沈的,便有一片煙水蒼茫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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