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長大在簡樸的農村,童年時與小朋友們的玩樂,只有在後院踢毽子,或在長廊裡滾鐵環。後院是長工伯伯曬穀子和乾菜的地方,長廊是媽媽晾衣服的地方。我們一不小心常踩到穀子,或碰倒了竹桿,長工伯伯就會大聲地喊:「走開走開,到外面放風箏去。」可是放風箏要迎著風跑,不小心踩一腳的牛糞,害忙碌的媽媽又得為我洗腳換鞋襪。因此媽媽總是輕聲輕氣地對我說:「小春呀,去後河邊看小火輪吧,小火輪快到了。」但是,從我家到後河邊要走一大段狹窄的田埂路,我膽子小,總要等阿榮伯忙完田裡的事,才能帶我去。

有一次,慈愛的阿榮伯牽著我的手,從青布圍裙大兜裡掏出一個暖烘烘的麥餅遞給我,邊走邊啃。小火輪嘟嘟嘟的汽笛聲已經聽得見了。我要快快地走,趕上小火輪靠岸時才好玩,阿榮伯說:「不要急,小火輪慢得很,不比火車,火車才快呢?」一聽說火車,我就跳著腳說:「阿榮伯,我們去城裡看火車好嗎?」阿榮伯呵呵大笑說:「傻姑娘,我們城裡哪有火車?要先坐輪船到上海,才有火車,搭上火車就隆隆隆地一直坐到杭州了。」

上海、杭州,在我的小腦筋裡,就像遠在天邊的神仙世界。爸爸老早答應要接媽媽和我到杭州,和親愛的哥哥相聚,我就不只是一個人寂寞地踢毽子、放風箏了。

我把阿榮伯粗糙的手捏得緊緊的,心裡想著嘟嘟嘟的火車,高興地說:「阿榮伯,我要爸爸也接你去杭州,我們一同坐火車,多好玩呀!」阿榮伯嘆口氣說:「我老了,又是個鄉下種田的,哪有福氣坐火車呢?妳將來到了外路,坐火車時,就多想想我牽著妳的手,啃麥餅走田埂路的情形,寫封信給我,畫張火車的樣子給我看看,就當我也坐過火車啦!」

我聽著聽著,竟然哭起來了。我明明是那麼想坐火車,但因為阿榮伯說不能跟我一同去杭州,我捨不得他,就好像真的馬上要和他分別了,心裡好難過。

和阿榮伯分別的日子終於到來,爸爸派人來接媽媽和我去杭州。果然是先搭大輪船到上海,再坐火車到杭州。在輪船上望去大海茫茫一片,一點不好玩,風浪又大,媽媽和我都吐了。我心裡想念阿榮伯,連火車都不想坐了,恨不得哥哥也回家鄉,我們一同踢毽子、放風箏多快樂啊!

到了上海,在碼頭上,就看見爸爸牽著哥哥來接我們了。見到分別好幾年,日夜思念的哥哥,我快樂得又跳又叫,但我又馬上想起疼我的阿榮伯,就緊緊捏著哥哥的手,商量怎樣央求爸爸,快點接阿榮伯到杭州,也讓他嘗嘗坐火車的味道。哥哥說:「坐火車真好玩,靠在車窗口,看外面的青山田野,房屋橋梁,都向後面飛過去似的。火車上的蛋炒飯好香,還有紅茶加一片檸檬,好好喝啊!」聽得我恨不得馬上就坐上火車。

第二天,我們就真的坐上火車了,我日思夜想的夢境實現了。哥哥說:「這是我第二次坐火車,妳是第一次。」他點著我的鼻子尖說:「妳這個鄉下姑娘。」

爸爸和媽媽都沈默得彼此不說一句話,都把臉朝著窗外,也不知他們在想些甚麼。大人們真是怪怪的,我不去想他們的事,只顧同哥哥兩人大聲地搶著說話。

一會兒,服務員端來三盤蛋炒飯。哥哥和我合吃一盤。他說:「飯裡有火腿丁,好香。」我嘗了一口說:「沒有媽媽炒的好吃,媽媽是噴了阿榮伯釀的紅米酒的。」於是我就一五一十告訴哥哥,阿榮伯有多能幹。田裡的事,廚房裡的事,都少不了他。他又會講好多好多故事給媽媽和我聽。哥哥說:「到了杭州,馬上寫信告訴阿榮伯坐火車的情形。」爸爸說:「過年時,我會接他到杭州玩一個月,你們可得好好跟老師讀書喲!」

說起讀書,哥哥馬上就背了好幾首唐詩給我聽,聽得我一楞一楞的。他又得意地說:「老師不但教我讀詩和古文,還教我讀自然科學的書。我們現在坐的火車,就是運用蒸氣的力量推動機器的。」

說著說著,他就瑯瑯地念起一段課文來。我聽不懂,他就一句一句解說給我聽。直到如今,我仍記得牢牢的:他念道:

「煮沸釜中水,化氣如煙騰。縮之不使洩,漲力千倍增。導之入廣管,牽引運車輪。交通與工業,般般用其能。誰為發明者,瓦特即其人。」

哥哥說,「瓦特是一位了不起的科學家。他幼年時,就絕頂聰明,看見茶壺裡的水滾了,蒸氣把蓋子都頂開來,就知道蒸氣的力量很大,後來就發明了利用蒸氣,推動機器,造福人群。」

我聽了好感動,也很佩服哥哥的學問真好,哥哥說:「我將來也要做個發明家。」我呆呆地看著他,他臉瘦瘦的,手臂也細細的,我說:「哥哥,你要當發明家,就要多吃飯,長胖點,才有力氣發明東西呀。」他大笑說:「妳這個鄉下姑娘,只知道吃飯,聰明的人是不多吃飯的,腦子才會靈活呀。」聽得爸爸媽媽都笑了。

正說著,服務員端來兩杯紅茶,上面各漂著一片檸檬。盤子裡兩粒方糖。我們小孩子沒有份。媽媽就把她的一杯給我們了。

檸檬紅茶加上方糖,這是我夢想中的甜甜湯。高高的玻璃杯,濃濃的紅茶,檸檬究竟是甚麼味道呢?我把鼻子湊上去聞聞,好香,忍不住先喝了一口,酸酸澀澀的。哥哥馬上把方糖放進去,用茶匙調勻了,我們倆一人一口輪流地,慢慢地品嘗。哥哥說:「這是妳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喝檸檬茶,妳這個鄉下姑娘。」哥哥笑我是鄉下姑娘,我一點不生氣,我只要能見到新奇事物就好開心。

到了杭州,我們馬上寫信給阿榮伯。哥哥學問好,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詳詳細細告訴阿榮伯我們坐火車的情形。我說阿榮伯認不得多少字,別寫太長了。我就在後面畫了一列長長的火車,像一條正在爬行的蠶寶寶。

從那次坐火車以後,我就常常要求大人帶我和哥哥去火車站看火車。聽嘟嘟嘟的汽笛聲。晚上睡覺以前,總要媽媽給我泡一杯檸檬紅茶。媽媽說檸檬不像桔子,很難買得到,就用桔子皮代替。她說桔子皮更好,清肺補氣的。爸爸覺得很有道理,竟然也喝起桔子皮紅茶來了。

阿榮伯的回信來了。黃黃的粗紙上,畫了一條大火輪,有汽笛,有門窗,窗子裡伸出兩個孩子的頭,一定是哥哥和我吧!一個壯漢在船頭把舵。邊上寫著:「火輪火車一樣好,桔子檸檬一樣香,你們兄妹早點回家鄉。」端端正正的字,我知道是他請唱鼓兒詞的先生代寫的。阿榮伯常請他代寫家書給他姪子的。可是我看著念著,念著看著,想起阿榮伯牽我走田埂路去看小火輪的情景,就不禁眼淚汪汪的又要哭了。

在杭州的日子並不太快樂,因為爸爸很忙,他每天都去司令部辦公,回來也少說話,總是很嚴肅的樣子,連那次在火車上的笑容都再也沒看到了。媽媽一天到晚靜靜地坐在房間裡繡花。哥哥上學去了,我一個人好冷清。

不知為甚麼,爸爸忽然有一天不再去司令部辦公,媽媽說他辭職了,而且要帶哥哥去北京,命媽媽帶我再回家鄉。爸爸令出如山,我們活生生一對兄妹,又要被拆散了。這次我悶悶地坐在火車上,再也沒心思看窗外的風景,也沒心思吃蛋炒飯,喝檸檬紅茶了,沒有哥哥同我在一起,甚麼都不好玩了。我心中怨惱爸爸,又想念哥哥。

回到家鄉以後,就哭著向慈愛的阿榮伯訴說,阿榮伯直搖頭嘆氣說:「就這麼一對親骨肉兄妹,總要團聚在一起才是呀!妳那個軍官爸爸也不知是怎麼個想法。妳媽媽也太豆腐性子了。」後來我才知道,爸爸竟討了個姨娘,把她安頓在北京,媽媽知道了,才氣得寧可回家鄉。但她為甚麼讓爸爸帶走哥哥呢?大人的事,我真搞不明白。現在又硬生生地要和哥哥分手,我哭得連五臟六腑都倒轉過來了,難道媽媽不傷心嗎?

媽媽帶我回到家鄉以後,像是變了一個人,整天咬緊嘴脣,不再有說有笑。在廚房裡忙碌時,再也不像以前邊做事邊唱「十送郎」、「千裏送京娘」了。有時坐在佛堂裡低聲念經,有時會恍恍惚惚地對我說:「小春,那年我們一家坐火車由上海到杭州,妳跟妳哥哥搶著吃蛋炒飯,喝紅茶,我跟妳爸爸看著你們笑,現在想想像是一場夢呢。不去想了,只要妳哥哥好就好。」我已漸漸懂事,知道媽媽的心有多苦。只好忍下滿眶淚水,不說一句話。

阿榮伯漸漸老了。我們再也沒心思一同去後河邊看小火輪到埠的情景了。惟一盼望的是哥哥的來信。火輪到時,好心的郵差會特地把信送到我家來的。可是哥哥的信越來越少,因為他病了,沒有力氣寫信。盼著盼著,誰知最後盼到的竟是哥哥不幸去世的噩耗。我們母女和阿榮伯都哭得肝腸寸斷。

死別生離,使媽媽一下子老了,我也一下子長大了。我深深體會到人心的多變,世事的無常。我只有默默陪伴憂傷的母親,在佛堂裡頂禮膜拜。看母親兩鬢蒼蒼,真擔心她如何承受喪子之痛?

往事悠悠,回想我們兄妹會少離多,再也沒想到那一回和哥哥同坐火車,是第一次,竟也是惟一的一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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