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是離城三十裏的一個小村莊一一瞿溪。瞿溪風俗淳厚,而對於城裏人的禮儀、衣著,卻非常羨慕而且極力模仿。在結婚大典中,“坐筵”可說是中心節目,儀式之隆重不亞於城鄉,只是排場不及他們豪華就是了。

父親當年在杭州做過一任“大官”,我又是他的獨養女兒,因此地方上不論什麽人家辦喜事,都要用轎子把我這位“潘宅大小姐”請去撐場面。尤其是坐筵,更少不了我。本來,被請作坐筵客的,必須具備一個最重要的條件,那就是姑娘要長得十分標致,年齡在十四五左右,已經定了親,在半年內就要“做新婦”的最合標準。而我呢?小時候明明是個塌鼻子、鬥雞眼兒的醜小鴨,年紀還不滿十一歲。只因是“官家之女”,這只醜小鴨也就成了坐筵席上的貴賓了。

可是無論如何,坐筵畢竟是我童年生活史上最光榮的一頁,如今追述起來,心情之興奮不亞於退職官兒們津津樂道他們當年煊赫的功名事業呢。

在鄉間,我既是人人矚目的“官家小姐”,母親平日對我的舉止儀容,自是倍加管教,惟恐我有失態之處。我自覺小小年紀,就時常被請作坐筵客,固然是值得驕傲,可是必恭必敬地坐在新娘旁邊,眼看著熱騰騰、香噴噴的菜,端上來又撤下去,既不能放肆地吃,又不能隨便退席,實不勝拘束之苦。

更有一件使我苦惱的事,就是每次赴坐筵時總感到自己的衣服遠不及其他姑娘們的華麗。

看她們一個個爭奇鬥艷,旗袍也好,裙襖也好,總是最時髦的五彩閃花緞(在當年,閃花緞是一種最名貴的緞,就如同玻璃紗是那時夏天裏最漂亮的紗)。烏亮的辮子,紮上兩寸長嵌銀絲的桃紅或水綠絲線。有的更是滿頭珠翠,衣扣綴著小電珠泡,一閃一閃的,看得人眼花繚亂。

而我呢?永遠是一件紫紅鐵機緞不鑲不滾的旗袍,那是母親的嫁衣改的。改得又長又大,套在舊棉袍外面(辦喜事大部分是冷天),像蒼蠅套在豆殼兒裏,硬邦邦,看去就是個十足的傻丫頭。母親還得意地說:“鐵機緞多堅實,現在的閃花緞哪比得上呢!”我氣得直癟嘴。此外,我還有一頂紫紅法蘭西絨帽,是父親遠遠從北平寄回給我的。母親說:“剛好配一套,再漂亮不過了。”

我說法蘭西帽應當歪戴。母親說歪戴帽子不像個大家閨秀,要我端端正正頂在頭上。為這頂帽子,我哭過不止一次。可是我頭上沒有珠翠,不戴帽子光禿禿的更難看了。

我至今都不會忘記那非常“丟臉”的一次。那是我們鄰村郭溪第一家富戶張宅大小姐出嫁。我被請去陪新娘“辭嫁”(這是姑娘出嫁前一晚,告辭父母家人的一桌筵席,儀式比坐筵輕松,因為新娘是在娘家)。

張大小姐是有名的美人兒,打扮成新娘,其美麗自不必說。我穿的仍是刀口惟一的紫紅鐵機緞旗袍,戴上那頂令人煩惱的法蘭西帽,在艷光照人的新娘旁邊,我不免自慚形穢起來,就只是往人縫裏躲。此時,大堂上忽然一聲高唱:“胡宅二小姐到。”新房裏所有的女客們都一齊擠到房門口,男賓們更是爭先恐後地圍向那頂綠呢轎子。我在人縫中定睛一看,轎子裏跨出一位小姐,那高貴淡雅的裝束,雍容華貴的神情,真使在場所有的女賓,都為之黯然失色。

我耳中只聽得一聲贊嘆欣羨之聲,再回頭偷偷照了下穿衣鏡,簡直寒倫得無地自容了。胡二小姐裊裊婷婷地走進新房,露出玉米似的潔白纖牙,微微地笑著。烏緞似的頭發,梳成兩個圓髻,各繞上一圈珍珠。額前稀稀疏疏飄著幾根劉海。一張瓜子臉兒,嫩白的肌膚和她一身月白軟緞繡淡綠牡丹花旗袍相映照,那‘派冰晶玉潔,我至今都想不出一個妥當的字眼形容她。

坐筵時,胡二小姐挨著新娘,我被安排在她的下首,那意思就是胡二小姐的地位比我高,她是主賓。這時,我心裏已經很不自在,倒不是忌妒胡二小姐,而是覺得自己這一身衣著和一瞼的黑皮膚,實在沒資格參加這豪華的典禮。我又不時偷眼望胡二小姐襟前扣的一大朵珠花和新娘領子下的鉆石別針。我在心裏對自己發誓,這一生一世再也不陪新娘了。

不一會兒,來了一個珠光寶氣的婦人,她一手牽一個姑娘,走到我面前,瞇起近視眼看著我說:“你是胡二小姐的陪伴小姑娘吧?你跟我來,另外專有一席給你們的。”伴嫁連連搖手說:“不是不是,她是潘宅大小姐呀!”胡二小姐卻低下頭抿嘴兒一笑。我真恨透了那一笑,那裏面包含了譏諷、得意與輕蔑。我的眼淚幾乎掉下來,但我咬著嘴唇忍住了。那時,我的瞼一定是青一陣,紫一陣,難看極了。菜一道道地上,我終席不曾舉一下筷子。連新娘都忍不住招呼我說:“小妹妹,你吃一點呀!”我搖搖頭,我當時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我快點死掉吧!”

胡二小姐就在兩個月後結婚,胡宅派了三次轎子來接,我死也不去。母親只好自己去了。胡二小姐嫁到同村王宅。王宅請我坐筵,我也不去。我流著眼淚央求母親道:“媽,您為什麽不做件五彩閃花緞旗袍給我,為什麽不給我一朵珠花戴呢?”

母親笑笑說:“你還小,等十五歲一定給你”。

幸得沒等到十五歲,父親就從北平回來了。我一五一十向父親訴了委屈。父親馬上帶我進城,在一家最有名的裁縫鋪裏,給我定做了一件旗袍。白軟緞繡上整珠的紫紅梅花,再配上一雙綻紅亮片的白緞高跟鞋,這一身富麗的“錦袍”,頓時使我忘記了自己的塌鼻梁和鬥雞眼兒,自以為可以和鳳冠霞帔的新娘比美了。

十二歲那年的一次坐筵,給我贏來了無比的光榮。從那以後,在人們心目中,我才真正是一位“大家風範”的“千金小姐”了。

那是地方上一家大戶娶兒媳婦,父親也被邀請做特等貴賓。我們父女二人的兩頂轎子,一前一後往大門長驅直入,好不威風。坐筵時,父親坐在新娘左首一席,另請四位年高德劭的客人陪他。我坐在正中一席陪新娘,右首是新郎的父母與長親。

他們為了款待我父親,那晚這三桌酒席特由八盤五增為八盤八(這是我鄉酒席的特點,就是八個冷盤,當中上八道熱菜。最後一道是蓮子紅棗湯,討早生貴子的彩頭)。八個冷盤可說樣樣精彩。我鄉吃酒的慣例是四角的冷盤,都可以分成一份份,給客人包了帶回家。那是橘子,未剝開的蛤子,山楂糕,油炸各式點心。這些都是我平日最喜歡吃的東西,可是為了表示自己的教養、派頭,那晚我一樣也不拿,全送給同桌姑娘的陪媽了(我因隨父親同去,所以不需陪媽)。

我在拿東西給人時,故意把右手中指高高翹起,讓人家看到我的翡翠戒指,連新娘都向我投來羨慕的眼光。

我心中真是得意,又遠遠望一下高踞上座的父親,他只是銜著煙鬥向我微笑,仿佛是說:“現在你該滿意了吧,這麽時髦的服裝,這麽貴重的首飾。”

我不禁伸手摸摸胸前的大珠花,想起白蘭花似的胡二小姐的姿容,心中仍不免埋怨母親,應該早點兒把我打扮起來!

在坐筵席上,新娘是不能動筷子的,陪新娘的姑娘們也不能多吃,尤其是兩三個月後就要做新娘的,更得做出斯文樣子,以免婆家親友見了笑話。我是桌上惟一未曾訂婚的小姐,但我也興奮得吃不下。

那晚上,我是滿堂貴賓註目的對象,主要的當然因為我父親,還有就是我的衣飾實在太吸引人了。

在新郎新娘拜堂以後,照例要拜謁賓客親友,主人第一個請的就是我父親,司儀一聲高唱:“潘宅大老爺請上座。”

我的精神亦為之一抖擻,知道不久就將輪到我了。

果然在拜見平輩客人時,我就是第一個被唱名上前的。“潘宅大小姐請。”我就不像其他姑娘們的扭扭捏捏,我踏著綻紅亮片的高跟鞋,以最雍容大方的步子走上大堂,接受了新人的三鞠躬禮,也回了三鞠躬禮。禮堂上雪亮如白晝的煤氣燈光,照耀著我白緞繡紫紅梅花長及足背的旗袍,自覺搖曳生姿。管樂聲中,我從容地走上去又走下來,兩目平視,盡管手心冒著汗,卻絕不露一絲慌張之色。我心裏想:“你們看看我該比旁的姑娘不同吧!”

回到新娘房裏,我就聽到有人在低聲細語:“真奇怪,她怎麽會變得漂亮起來,皮膚給白緞一映都白了,眼睛好像也不鬥了。”

“究竟是官家小姐,你看她答禮時不慌不忙多大方。”我心裏可真樂死了,可不是嗎?女大十八變,更何況人靠衣裝佛靠金裝呢!

可是盡管我對坐筵產生濃厚的興趣,母親卻總不贊成父親給我極力打扮。她認為女孩子家從小養成睥睨一切的虛榮心,長大後只有害了她。所以除了那一身豪華的“禮服”,她就沒允許再給我做第二身。

不久,我家搬到了杭州,從此我就沒機會再坐筵了。十年後回到故鄉,一切都變了,坐筵的典禮也沒有了。直到如今,我仍不勝懷念我的白軟緞繡梅花旗袍,但我更懷戀那件由母親新嫁衣改做的紫紅鐵機緞夾袍和那頂法蘭西帽子。因為那一套行頭正象征我又憨又傻的童年,尤足以紀念我節儉簡樸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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