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刀與星辰》網絡時代的劍仙片 (上)

網絡時代的劍仙片
劍仙片在網絡時代復現的征兆

如果電影只是一種大眾通俗藝術,那麼新型電影的產生來源於大眾心理,一種電影形態就是一個時代的秘史。如果電影只是一種高級的審美活動,那麼新型電影的出現是一種審美的需要,就應該從其同時代的其他藝術中尋找它的助因,在以往的時代搜尋它的根源。

新的藝術風潮不是產生於形式翻新,而是產生於一種新的處世態度。舉例如下:
我和愛人幽會的地方,
是在南方峽谷黑山林中,
這個秘密我只對我的鸚鵡說過,
啊!我的鸚鵡,
它正在十字路口嘰嘰喳喳。
這首詩來源於西藏,據說是一位活佛的作品,所以它剛流傳到漢地時,許多學者都認為其中蘊藏著深刻的佛學哲理——這真是“高推聖境”了,既然沒有哲理那它好在哪裏?因為它玩弄了語言——這就是一種態度。前兩句之純真宛如十六歲少年,當我們正等著它的脈脈深情延續時,後三句則突然出現了一個鬧劇。
詩的作者以一種嬉戲的態度來描述愛情,這是個前所未有的角度,所以它是好詩。這首西藏民歌在清末時有人按照五言七律的古詩來翻譯,措辭頗像杜甫,那就完全不對了。因為它對愛情的態度變化了,所以我們最認可的形式是於道泉先生翻譯時采用的白話文,而不是大學者們用的古詩。
詩作者對愛情的態度使得用白話文翻譯詩得以成立,不再僅僅是一個前衛的想法。處世態度決定藝術形式,如果反過來就是投機。在十九世紀初的白話詩運動中,有不少都是垃圾,不管它們在文學發展上起過多大的作用。
電腦進入中國的時間還短,對我們多數人的影響還不能說是深入骨髓,在網絡上至今沒有一個電影信息的網站就是一個最好的證明(編註:此文寫於2006年)。但對於電影界本身,處於網絡時代已經有了巨大的變化,舉例來說,網絡時代的電腦特技已經根本改變了動作片,不管是美國類還是香港類。最近的局勢是十九世紀中國三四十年代的劍俠片,像幽靈一樣在動作片天地死灰復燃,筆者認為不久之後“劍仙片”會帶來一種新的審美。
基努·李維斯主演的美國影片《黑客帝國》,是一部真正網絡時代的電影,人們因網絡的存在而改變了生活,如果沒有網絡也就沒有這個故事。影片故事此處不多談,關鍵是它的態度。網絡的出現無疑是令人歡天喜地,甚至有人認為網絡不但是信息的快捷,這種交流方式本身就是“民主”的天然樣板,但此片對網絡的態度則是恐懼。它認為網絡時代糟糕之極,是個需要救世主的時代,影片套用《聖經》的情景,李維斯成了現代版的基督。
這部影片正是因為網絡,使得人物動作神化——這就是劍仙片的基本特征。對於李維斯他那八分之一的中國人血統真是適得其所。這部美國動作片可謂濃縮了中國功夫片的歷史,槍戰場面學習吳宇森的痕跡很明顯,打鬥動作將李小龍、李連傑模仿得馬馬虎虎,至於其中的神跡,與其說像《聖經》中的基督顯靈,不如說更像中國三四十年代的劍仙片。
他在片中的死而復活,一舉擊敗強大對手的場面,簡直就是劍仙片中服用靈丹產生異變的經典情節。電腦特技開始只是令一些不可能完成的驚險設計得以實現,但最終人們不滿足於簡單的視覺新奇,這種技術的進步必將孕育出一種文化,正如在《黑客帝國》般已經不再滿足於運用電腦特技創造驚駭、創造恐怖的異星怪獸,而在用電腦特技創造動作美感,我認為就是中國的劍仙文化的復現。
最明顯的征兆是香港電影《華英雄》,他同《黑客帝國》一樣大量使用特技,但神化人物的依據不是網絡,而是劍仙的傳說。
二十世紀初劍仙片中的文化心理
二十世紀初,中國有過一個極為賣座的片種叫“神怪劍俠片”,迅速地昌盛迅速地消亡,神怪劍俠就是劍仙。
先解釋劍仙,使劍的神仙。劍仙片的故事如同007電影,劍仙們總是卷入一個神乎其神的陰謀中,以神奇的手段來解決,制造陰謀的是人類的公敵,他們的陰謀充滿孩子般的想象力。如同007一樣,劍仙為破壞那些天真可愛的陰謀而精疲力竭,敗中求勝,稍微有一點殘余的力量還得談戀愛,只不過007尋找異性完全出於個人喜好,而劍仙沒那麼浪漫,劍仙片中基本沒有談情說愛的場面,全是暗戀。
男女劍仙之間以“祝你早成大道”而相互拒絕,顯示自己心存理想,最有人情味的話是:“下次聯手,有緣再見。”一旦說出:“可否接受我?”往往立刻死於非命,偶然終成眷屬也十分的乏味,也被冠以“他們夫妻共同修煉,進展神速,很快成為了土地爺和土地奶奶”。
這與二十世紀初的社會氛圍有關,那是個封建禮教與西方思潮錯綜復雜的時代,大家都明一套暗一套地生活,電影還不好意思淫亂。劍仙的愛情只是讓人徒生傷感,這也是劍仙片的特色,它不像007以調情來娛樂觀眾,頗有點為了理想的犧牲精神,不過劍仙片中的女人往往形象極為性感。
007的除暴安良是為了“全人類的幸福”,而劍仙的鏟除妖孽則是為了“宇宙清靜”,負擔更重。
劍仙與007最大的不同之處,是007使用高科技武器,而劍仙運用法術。胡蝶主演的《火燒紅蓮寺》一類,騰雲駕霧,飛劍殺人於千裏之外,她的飛劍性能相當於今日的跟蹤導彈。在中國電影史中“神怪劍俠片”是最早運用電影特技的片種。特技支撐著它,另外一個支點是當時沸沸揚揚的劍仙傳說。
在中國的傳統文化裏原本沒有劍仙,只有劍俠如荊軻或是神仙如呂洞賓,在唐人筆記如《昆侖奴》中倒是有些神乎奇跡的人,但這些人是在使用原始魔術。劍仙的傳說始於近代,最昌盛的地點是上海。三四十年代的上海是中國最為西化的地點,崇尚科技文明的上海人為何會對這荒誕不經的劍仙如此買賬?
那時剛剛西風東漸,人們往往崇尚科學而又不得究竟。以義和團為例,他們對洋強洋炮十分的敬畏,但對這種犀利玩意不是和鋼刀、紅纓槍歸到武器類,而是和畫符、咒語歸為一類,認為槍炮是一種神通,既然是神通就可以用神通來對付,於是他們念著咒語紛紛倒在血泊之中。
生活在準西方環境中的上海人自然比義和團眾要高明不少,但還是在神秘莫測的西方文明前感到底氣不足,作為黃種人需要一個本族文化的支點,但不可能讓一個市井小民去通讀四書五經,他們需要一個通俗化的形象,就像那個時代的青、洪幫崇尚關公一樣,好像是讓自己受到“忠義精神”的熏陶,實際上是為了克服自卑。
青、洪幫甚至還按照禪宗的譜系來排輩分,好像達摩是個來自於印度的國際罪犯。他們利用禪宗“小狗也有佛性”的理論,讓自己罪孽低賤的生活變得也有佛性。
民眾臆造劍仙,和青幫拉關公、達摩關系的道理一樣,是在自卑感極強的情況下對自己作出的一次心理補償,在夢想中體會一下理直氣壯的感覺。而這種病態心理最嚴重的地方是在上海,老上海不但是個很“洋”的地方,而且是個很“仙”的地方。
曾有一份對上海的評價是:“無學術有風格。”意為上海不可能產生出什麼本地的學術,但很多種學術到上海後都會變成“海派”。——以此此話考究那時的上海肯定不對,因為在1934年上海誕生了一門本地生成的學術——仙學,創始人為陳攖寧。筆者曾經拜訪過陳攖寧先生的傳人,他對我說:“仙學就是用科學和神仙之說相互參照。”
這上海在近代唯一本地生成的學術,將科學與神話竟然融合在一起!能產生這種學術,可見當時的社會氛圍,東西方文化半通不通的融合,真是劍仙傳說產生的土壤。
大眾對於劍仙的心理需要如此強烈而普遍,於是在那時的上海出現過許多對劍仙的嚴肅考證。考證的結果是:“有。”但既然有那他們為什麼不去打日本鬼子呢?考證者的回答是:“因為他們的性格極為孤僻。”
為了和這個“孤僻的性格”相符,考證者對劍仙的形象作出了如下描繪:“自從練劍之後,他們的相貌就會變得愈來愈平庸,越來越不喜與外界接觸,往往躲在集市裏靠賣菜維生,活得渾渾噩噩。”——為了解釋這“渾渾噩噩”,一些武當派人士對外宣稱:“以劍煉丹在武當派道法‘九轉回旋丹法’中被認為是最低的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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