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蘇聯]伊薩克·巴別爾/戴驄譯

我們在白采爾科維城後把波蘭小貴族打得屁滾尿流,直殺得天昏地暗,連樹木都翻倒在地了。我一大早就掛了彩,不過不打緊,傷得不厲害。我記得那是在大白天向著黃昏傴下身去的時候,我同旅長打散了,留在我身邊的無產階級只剩下五名哥薩克小兵。四周都在作對兒肉搏,摟得那個緊呀,就像神甫摟老婆那樣,血打我體內一小滴一小滴往外淌,我的戰馬在我前邊撒尿……總之各流各的。
我跟斯比裏卡•紮布蒂沖到離樹林較遠的地方,擡頭一望——這下算術派用場了……離我們三百俄丈的地方,不會再遠,揚起一股塵土,不知是參謀部呢,還是輜重隊。是參謀部固然好,是輜重隊就更好。小夥子們的軍裝本來就蹩腳,現在更是破爛不堪,那麼窄小的內衣,叫他們的性怎麼成熟得了。
“紮布蒂,”我對斯比裏卡說,“你他媽的報名要發言,我這就準你發言,——知道嗎,這是他們的參謀部在撤退……”
“參謀部這玩意自在得很,愛上哪兒就上哪兒,”斯比裏卡說,“不過我們只兩個人,他們卻有八條漢子呢……”
“快追,斯比裏卡,”我說,“他們法道再高,我也要破掉他們……讓我們為酸黃瓜和世界革命獻出生命吧……”
於是我們拍馬追了過去。他們一共八把馬刀。我們一下子把兩個腦袋瓜連根擰了下來。我看到斯比裏卡把第三個押往杜霍寧的隊部去檢查他攜帶的文件。我盯住那個頭頭。這家夥長得一頭紅發,胸前垂著金表的表鏈。我把他逼向一個田莊。田莊裏長滿了蘋果樹和櫻桃樹。我那個頭頭的坐騎壯實得像商人的女兒,不過此刻已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了。於是將軍大人甩掉韁繩,舉起毛瑟槍瞄準我,在我腿上打了一個洞眼。
“行呀,”我想,“我的大人,我這就叫你兩腿一伸,膈兒屁著涼……”
我扣動扳機,向他的坐騎射去兩發子彈。真舍不得那匹公馬。多好的一匹公馬呀,活脫是個英姿颯爽的布爾什維克,一個純粹的布爾什維克。棗紅的鬃毛賽過銅幣,馬尾像枚子彈,馬腿跟一陣風似的。我本打算留下它的性命,將它送給列寧,結果成了泡影。我消滅了這匹馬。它像個新娘子似的仰八叉倒了下去,我的頭頭從馬鞍上翻落下來,滾到一邊,後來又一次猛地掉過身子,在我身上打出了一個通風的窟窿眼。就是說,我在對敵鬥爭中連中三元。
“耶穌基督,”我想,“他怕是要乘我不備,把我幹掉……”
我驅馬到他跟前,只見他已經拔出軍刀,淚水順著面頰撲簌簌地往下流。啊,潔白的淚水,人類的乳汁。
“你給我個機會,讓我得枚紅旗勛章!”我大聲說。“投降吧,乘我還活著!……”
“不行,先生,”老頭回答說,“你還是殺了我吧……”
就在這一瞬間,斯比裏卡就像樹葉擋住小草那樣突然兀立在我眼前。他滿臉大汗,兩只眼睛鼓得銅鈴似的。
“瓦夏,”他沖我嚷道,“我殺過多少人,說出來要嚇死你,見到你手頭的這個將軍,穿著刺繡的將軍服,我還是手癢癢的,想親手把他結果掉。”
“你滾到一邊去,”我氣呼呼地對紮布蒂說,“他這身刺繡的將軍服,是我用鮮血換來的。”
我用我那匹母馬馱著將軍,向谷倉走去,那邊有幹草。那邊安靜,幽暗,涼爽。
“將軍大人,”我說,“別不服老了,看在上帝分上向我投降吧,我跟你一起休息一會兒,大人……”
可他靠在墻根上,胸脯一起一落地喘著粗氣,用一根通紅的手指敲著腦門。
“不行,”他說,“你還是殺了我吧,我只把我的軍刀交給布瓊尼,我只向他繳械投降……”
他只向布瓊尼繳械投降。唉,你呀,是我的災星!我看得出——這老頭兒寧願一死了之。
“將軍大人,”我大聲說道,止不住哭了,格格地咬著牙,“我以無產階級的語言告訴你,我本人就是高級首長。你別看我身上的軍裝沒有刺繡,可我也不是等閑之輩。我有職稱。我的職稱是音響特技演員,是尼日尼伊城……伏爾加河上的尼日尼伊城社交界有腹語①專長的人……”
就在這一瞬間,我忽覺魔鬼附體。我眼前將軍的一雙眼睛變成了兩盞燈籠,忽忽地閃著光。一片血紅的大海在我面前展現。心頭的委屈把鹽撒在我的傷口上,因為我看出老爺子不信我的話。於是我閉緊嘴巴,收緊肚皮,吸了一大口氣,用古老的方式、我們的方式、戰士的方式、尼日尼伊的方式講起腹語來,向這個波蘭小貴族證明我沒有打妄語。
那老頭兒臉一下子煞白了,他捧住心,癱坐在地上。
“現在你該相信我這個音響特技演員瓦夏,戰無不勝的第三騎兵旅政委了吧?……”
“政委?”他驚叫道。
“政委,”我說。
“共產黨員?”他驚叫道。
“共產黨員,”我說。
“在我行將成仁的時刻,”他喊叫著說,“在我還只能吐最後一口氣的時刻,我問你,我的哥薩克朋友,你真是共產黨員還是騙騙我的?”
“是共產黨員,”我說。
這時我的老爺子坐在地上,吻了吻他的護身香囊,把軍刀折成兩半,眼睛裏燃起了火光,成了黑沈沈的草原上的兩盞油燈。
“對不起,”他說,“我不能向共產黨員投降,”隨即跟我握了握手,“對不起,”他說,“你按士兵的方式砍死我吧……”
這則故事是N騎兵旅政委,三次紅旗勛章獲得者,有一回在康金打尖的時候,以他一貫的滑稽方式講給我們聽的。
“瓦夏,你跟這個將軍大人談出什麼結果了嗎?”
“跟他談出什麼結果?……他這人特別高傲,我又苦苦勸了他一陣,可他死活不肯。於是我們搜走了他所有的文件和證書,沒收了他的毛瑟槍,他,這個怪物的馬鞍,直至今天我還騎在身下。後來,我發覺我的血流得越來越厲害,強烈的睡意向我襲來,我的靴筒裏灌滿了血,我已經顧不上他了……”
“這麼說,饒了這老頭一條命啰?”
“還是造了孽。”

①一種不動嘴唇而能說話的技巧,聽起來似乎是由腹內或由身旁的什麼地方說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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