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泓《逝去的風韻》是何意態雄且傑:中國古代雕塑中的駿馬

傳說西周時穆王喜好遠遊,出行時馭八龍之駿,這八匹馬名叫絕地、翻羽、奔霄、越影、逾輝、超光、騰霧和挾翼。至於這種神駿良馬到底什麼模樣,過去是誰也說不出的,甚至唐代名畫家閻立本也曾模寫過古之《八駿圖》,圖1把它們圖畫成逸狀奇形,實亦龍之類也的神異奇物。1956年一次偶然的考古發現,才將西周時期駿馬的真實面貌揭示在世人面前。那是一件高約32.4厘米的青銅駒尊(圖1),是陜西郿縣李村農民在取土時掘獲的,伴同出土的還有方彜、尊等青銅器,根據器銘知道這組銅器屬於一位名叫盠的貴族,鑄造於西周中期(郭沫若先生認為可姑定為懿王時代。《盠器銘考釋》,《考古學報》1957年第2期)。這件銅尊塑造的是匹四足直立的馬駒,體矮頸粗,四肢較短而雙耳較大,看來姿態稍覺呆板,外貌也似乎不夠神駿。現代人看到它後的初步觀感,常會認為它不似駿馬,圖2

反近於騾,簡直難以同想象中西周時八駿那樣的駿馬聯系在一起,也許因而產生這可能是由於鑄造者的藝術水平低,故此無法創造出傳神佳作的念頭。通過近幾年的考古發現,使我們有機會觀察數量較多的東周乃至秦馬的雕塑品,才意識到前面的那種觀感是並不準確的。在駒尊發現後13年,從洛陽的一座戰國初期墓中獲得了一件重達1.5千克的青銅馬(圖2),它同樣體矮腿短,形體的特點和駒尊一模一樣。後來在著名的秦始皇陵側的大型陶俑坑的發掘中,清理出了數量眾多的陶馬,僅在第2號俑坑的試掘中,就獲得了96匹,估計該坑中共放有陶馬470多匹,再加上第1號和第3號坑中的陶馬,總數最少也達千匹以上。圖3這些陶馬都真實地模擬著當時的戰馬,體高約1.5米(圖3),有的是駕戰車的轅馬,有的是騎兵的坐騎,它們和無數真人大小的陶俑整齊地排列在一起,英武雄勁,構成一曲頌揚秦王朝威儀的頌歌,但是在這雄勁的旋律裏同時也飄出喪樂的哀音,因為燒造這無數巨大的陶質人馬模擬像,正和秦廷的其他暴政一樣,不知要耗費掉多少人民的血汗。秦王朝的暴政引致天怒人怨,種下了秦王朝覆亡的基因。大量雄勁直立的陶馬,清楚地顯露出當時的馬的形體特點,仍是體矮、頭大而腿短,與西周駒尊和戰國銅馬的特點完全一致,從而可以推知秦始皇擁有的那些名馬:追風、白兔、躡景、奔電、飛翮、銅爵、晨鳧,其外貌也正是這樣的。現在讓我們回過來再看那匹西周的銅馬駒吧!那矮體短腿的造型既然是反映當時馬種的特征,自然不是什麼藝術上的缺陷了。請你仔細看一看,這匹馬駒的前腿微向前曲,後足用力蹬地,挺胸聳耳,睜目閉口,活畫出在跑動中突然受驚後,停下來警惕地張望的神情。它為什麼受驚?是不是因為有人企圖縶維它呢!這不禁使人聯想起《詩經》中一首優美的戀詩:皎皎白駒,食我場苗。縶之維之,以永今朝。所謂伊人,於焉逍遙。這是《小雅白駒》,郭沫若先生的今譯如下:小白馬兒多麼好,牧場上面吃嫩草。抓著它,拴著它,拴它一個大清早。好和我那人,一道去逍遙。過去被認為是大夫刺宣王的這首詩,其實乃是中春通淫行執駒之禮時的戀詩。在駒尊胸前那篇銘文中,有王初執駒於,記錄了周王親自參加執駒之禮的事實。關於執駒,鄭玄曾做過解釋:執猶拘也,中春通淫之時,駒弱,血氣未定。為其乘匹傷之。站在我們面前的這匹目光中閃現著稚氣的馬駒,平日不受羈絆地隨著母親嬉戲,今天忽見來人要抓住它,不勝驚詫,鑄造駒尊的無名工匠正是抓住馬駒這一剎那的神情,給後人留下了如此傳神的古代造型藝術瑰寶。古人常說畫狗馬最難,畫鬼魅最易,因為狗馬,人所知也,旦暮於前,不可類之,故難。鬼魅無形,無形者不可觀,故易(《韓非子外儲說左上》)。因此西周無名工匠的這一藝術創作,更加令人贊嘆了。

周秦以來古代中國畜養的馬種,一直延續到西漢初年還沒有變化,湖北雲夢西漢墓中出土的木馬,其形體仍和洛陽戰國墓中的銅馬極為相似。但是當漢武帝時與西域諸國的交往日益密切以後,引進了優良的西域馬種,於是漢代的養馬業就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先是得到烏孫好馬,稱為天馬,後來獲得更優良的大宛汗血馬,於是改稱烏孫馬為西極馬,又把大宛馬稱為天馬。漢武帝為了取得大宛牧於貳師城的善馬,不惜訴諸武力,由李廣利統率的漢軍兩次攻入大宛,總計歷時三年之久,最後大宛敗降,漢軍獲得善馬數十匹、中馬以下牝牡3000余匹(《史記大宛列傳》)。這些良馬輸入漢境,對改良漢代的馬種起了很大作用,為此太初四年在《郊祀歌》中增加了《天馬》一章:天馬徠,從西極,涉流沙,九夷服。(《漢書禮樂誌》)漢代馬種的這一變化,同樣反映在造型藝術方面。在談論有關天馬形象的雕塑品以前,先要提一下當時的馬式,它是用青銅鑄造的選擇良馬的標準。天馬傳入漢朝以後,當時善相馬者東門京,根據最佳體態良馬的具體尺寸,鑄造成比例準確的銅馬,漢武帝命令把它立在首都長安未央宮宦者署的魯班門外,作為評選良馬的標準,因此那座門也改稱為金馬門(《後漢書馬援傳》)。圖4

到了東漢以後,名將馬援也是一位善別名馬的相馬能手,他於建武二十年利用從交阯俘獲的銅鼓改鑄成一匹銅馬,高3尺5寸,圍4尺5寸,獻給皇帝,光武帝詔令置於宣德殿下,以為名馬式焉(《後漢書馬援傳》)。這些根據真馬而按比例鑄成的銅馬式,本身雖然並不是藝術作品,但和今天藝術家使用的藝用動物解剖圖一樣,為當時的匠師創造關於馬的造型藝術品時,提供了準確的依據。塑造引進天馬良種後的駿馬雕塑品,在各地發掘的兩漢至魏晉墓葬中屢有出土,圖5其中以陜西茂陵附近二座陪葬冢出土的鎏金銅馬造型最為生動(圖4)。1969年從甘肅武威雷臺墓中獲得的一組青銅車馬是時代遲至魏晉的銅馬中藝術造型最佳作品。雷臺墓中共出土銅馬39匹,有的用於駕車,有的用於騎乘,形體上具有相同的特征,匹匹都塑造得體態矯健、栩栩如生,頭小而英俊,頸長而彎曲,胸圍寬厚,軀幹粗實,四肢修長,臀尻圓壯,顯示出是一種乘挽兼用型的良馬。它們雖然多作立姿處於靜止狀態,但卻挺胸昂首,張口嚙銜,全身充滿壓抑不住的活力,觀後有怒馬如龍之感,似乎只要禦者或騎士將勒緊的韁繩稍一放松,即刻就會飛馳向前,一日千裏(圖5)。在眾多銅馬中,又以一匹足踏飛鳥的奔馬最為突出,它高昂馬首,頭微左顧,馬尾上昂,以少見的對側快步的步法向前飛馳,三足騰空,僅右後足踏住一只飛鳥。這飛鳥雙目似鷹,體型似燕,但尾部又不同於燕,並沒有剪刀狀的分叉。圖6

據古動物學家研究,這鳥是一只生活在關隴一帶的小型猛禽燕隼。隼和鷹一樣疾速迅猛,人們常用迅如鷹隼來形容快速,作者在這裏塑造的隼的形象,正是想以它作為速度的化身。你看那只隼正展翅翺翔,突遭馬蹄踏中背部,於是吃驚地回首反顧,想要看清那比它還快的龐然大物是誰。古代藝術家設計了如此引人入勝的意境,反襯出駿馬的神速,真是千古佳作。圖7同時他又巧妙地利用飛鳥雙翅展開的穩定造型,作為整匹銅馬著力的支點,使它靠著一支踏在鳥背上的後蹄穩穩地傲立在空間,也是別具匠心(圖6)。除了雷臺的銅馬以外,東漢墓中發現的陶塑或木雕的駿馬,也不乏傳神的佳作,這裏只各舉一例,即是甘肅武威磨嘴子49號東漢墓出土的木馬和四川成都天回山東漢墓出土的陶馬(圖7)。天回山的陶馬是一件大型陶塑藝術品,體高達114厘米,姿態雄勁,它的頭、頸、軀幹和四肢,無不肖似雷臺銅馬,說明當時不但優良的馬種已普及全國,而且對駿馬形象的塑造也形成了全國統一的藝術風格。

漢末政局的動亂,看來極大地影響了造型藝術的發展,到了西晉重新統一以後,從墓葬中獲得的陶馬造型呆板、體態笨拙,無復有東漢時駿馬那矯健神逸的造型,在洛陽、鄭州等地出土的都是如此。僅有新疆吐魯番阿斯塔那晉墓裏出土的一件木馬模型,由於別具特色,尚可一觀。八王之亂結束了短暫的統一,從此北方進入五胡十六國紛爭的局面,接下去鮮卑拓跋氏建立的北魏統一了北方,旋又分裂為東魏北齊和西魏北周,直到隋王朝建立後才又迎來了全國新的穩定和統一。在上述的近三個世紀中,金戈鐵馬,戰爭不斷,各民族的無數鐵騎交替地馳騁在中原大地上,正是健兒須快馬,快馬須健兒(《折楊柳歌辭》,《樂府詩集》卷25,中華書局1979)的風雲時代,當時甚至女孩子都可以褰裙逐馬如卷蓬。圖8

剽悍雄健的戰馬,在戰爭中是人們最可依靠的忠實夥伴,於是表現駿馬雄姿的雕塑品,又一次湧現在當時墓葬俑群中,一掃西晉陶馬那呆鄙形象,重現如龍的風貌。請看河南洛陽北魏建義元年(528年)文恭王元邵墓中出土的那匹陶馬,那麼矯健有力,比之東漢陶馬,更富有現實感,所以氣韻更為生動,表現出時代的風格(圖8)。這時期的陶馬在造型上還有一個共同特點,多是塑造得鞍轡鮮明馬具華美,項下和尻後滿飾各色垂飾和瓔珞,鞍側還常掛著色澤鮮艷的長大障泥(圖9)。色彩艷麗、形態華美的馬具與駿馬健美的形體相結合,為這些雕塑品又增添了幾分姿色。當我們把目光轉向長江以南發現的六朝雕塑品,就產生了完全不同的觀感。也許是由於傳統的南船北馬的習俗,南方的藝術家似乎對馬的形體特征並不熟悉,在東吳墓中獲得的瓷馬模型,腿短體矮,比例不調,直到西晉時期依然如此,江西瑞昌西晉墓中出土的青瓷馬就是很好的例證。這些體態比例不調的青瓷馬,顯得滑稽可笑,簡直類似現代漫畫中出現的形象。直到東晉時期,圖9

上述情況才有了扭轉,南京象山東晉王氏家族墓中出土的陶馬,已是形體準確、比例勻稱,但是與北朝的作品相比,仍然缺乏生動的氣韻。

接下去就到了中國古代文化藝術空前發達的隋唐盛世,描繪駿馬的造型藝術品也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峰。在繪畫方面,許多名家精於畫馬,僅在大詩人杜甫的詩集中,就可以讀到《天育驃圖歌》、《題壁上韋偃畫馬歌》、《丹青引贈曹將軍霸》、《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等題畫馬的詩篇,詩人稱頌這些畫家的作品形神兼備,贊美所畫駿馬是何意態雄且傑,贊揚畫家下筆如神,戲拈禿筆掃驊騮,欻見騏出東壁。須臾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在雕塑方面,昭陵六駿的巨型浮雕,更是著名的古代藝術珍品。至於立體圓雕,則主要還是依靠從唐代墓葬中獲得的文物,圖10主要是陶、瓷制品,才使我們得以窺其風貌。1957年2月在西安西郊何家村西北發現一座出土許多精美三彩器的唐墓,它是開元十一年(723年)埋葬的右領軍衛大將軍鮮於廉(字庭誨)的墳墓。墓中隨葬的四匹三彩馬,身高都超過0.5米,色澤鮮明,體態雄健,制工精美,出土後立即吸引了考古界的註意,一年後夏作銘師曾撰專文介紹該墓出土的幾件精美的三彩陶俑,文中曾著重記述了那匹鞍披綠色障泥、鬃剪三花的白馬(圖10),指出盛唐的馬俑,就雕塑藝術而言,也同樣顯得特別優越,我們這一匹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這馬的頭部微向左側,避免呆板的對稱,姿態生動,輪廓線很是流利活潑,表現出一匹英氣勃勃的駿馬(夏鼐《考古學論文集》,科學出版社1961)。同墓中出土的另一對頸部帶有白斑紋的白蹄黃馬,造型同樣生動,長頸小頭,體骨勻稱,鬃剪一花,尾結成角狀,絡頭、攀胸和鞦帶上都裝飾著漂亮的金花和杏葉。這兩對三彩馬,確實表明盛唐時駿馬雕塑已經達到傳神的境界。其實唐代駿馬雕塑的這種藝術特色,從初唐時已經逐漸形成。比鮮於廉墓早近1/4世紀的懿德太子墓中,出土的三彩陶馬的造型已極精美,同樣是鬃剪三花鞍披障泥而頭部微側的造型,張口作嘶鳴狀,但是體態與鮮於廉墓白馬相比,顯得過於圓腴,因此缺乏氣韻,在藝術造詣方面略遜一籌,使人觀後頗有畫肉不畫骨之感。比鮮於廉墓早約半世紀的唐輔國大將軍虢國公張士貴墓中出土的陶馬,還沒有三彩釉,說明這種工藝當時尚未流行,其中有兩對的尺寸較大,高近0.5米,每匹伴隨著一位牽馬的馬伕,那些駿馬似乎想盡力掙脫韁轡的羈絆,它們身軀微向後傾,提起右前蹄,頸微曲而俯首直視馬伕,同時張口嘶鳴,異常生動。由於馬體上附加的轡飾和鞍具早已朽毀,因此使軀體的全貌清楚地展現在人們面前,在剛勁有力的外輪廓內,顯現著鋒棱有力的馬骨,更覺堅勁神駿,使人憶起李長吉的馬詩:此馬非凡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更值得指出的是唐代的陶馬,絕不只有上述幾例精品,圖11

 

其藝術造詣普遍較高,或站立,或行走,或俯身覓食,或仰天嘶鳴,無不氣韻生動,栩栩如生(圖11)。同時不僅那些形體較大的作品,就是只有10余厘米高的小型陶馬,其造型之美亦毫不遜色。再從燒制地域來看,不僅首都長安地區出土有造型生動的駿馬雕塑,其他地區也出土有同樣出色的作品,以三彩馬為例,在河南洛陽、湖北武昌等地唐墓中都不斷有精品出土。在洛陽唐墓中獲得的三彩馬,除了通常習見的黃彩等外,還有通體墨色的黑馬,甚至在關林唐墓中還發現一匹通體施藍彩的馬,藍色軀體上又間有乳白色斑紋,長鬃雪白,四蹄橙黃,釉色瑩潤,色彩鮮明,雖然在現實的自然界中看不到這種毛色的駿馬,但是古代匠師如此大膽設色,突破常規,既寫實又越超現實,使觀眾為其鮮明的色彩所吸引,得到特殊的藝術享受,實為罕見的古代藝術珍品。至於在盛產瓷器的南方,許多中原地區的陶質明器,那裏改用瓷器,特別是湖南境內嶽州窯的產品,不僅在湖南境內有出土,甚至遠銷到四川地區。在萬縣的唐墓裏曾發現有一組青瓷俑群,其中有六匹瓷馬,體高1622厘米,造型較為別致,作者並不拘於馬體各部分真實的比例關系,僅從傳神角度著眼,塑造得雖不如那些三彩馬英駿雄健,但四肢粗壯,體態豐滿,長頸小頭,亦頗傳神,為唐代駿馬雕塑的百花園中,增添了一株別具風格的異卉。(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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