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小說裏，人與鬼的身份真不容易說清。李翰祥《倩女幽魂》改編自《聊齋誌異》的“聶小倩”，加減之間，有些場面頗堪玩味。好事的書生，夜宿魑魅魍魎叢居的古剎，忽聞幽婉琴音，遂循聲入室，偷窺小倩姿容。待得小倩發起嬌嘆向姥姥申訴，一韋鬼物竟說三更夜半，竊聽者應為鬼而非人。人見鬼喊人，鬼見人喊鬼，非如此聶小倩和寧采臣的感情，似乎便不容易發展下去。人有忠奸，鬼有好壞，姥姥變成鴇母，而且只要命，不要錢。當觀眾辨清角色的黑白，便遂稱她為老妖。妖魅也者，法力高強之惡鬼也。既有妖就必有神，或至少有一道士，否則便破壞平衡關系。戲中以劍客燕赤霞擔此重任，過去的詮釋為神以降魔、道以辟妖；如今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燕生在莽林被老妖打得落花流水，若非旭日將升，也不能淩空擲劍，刺斃老妖。小說裏燕生送一革囊予書生，以禦魑魅。後來書生聶小倩逃走，夜叉前來索命。“囊忽格然一響，恍惚有鬼物，突出半身，揪夜叉入，聲遂寂然，囊亦頓縮如故。”半人半神的劍客，竟然比鬼還鬼，無常也可被人勾魂攝魄。要命的是鬼有生死，一切對立遂消失於無形。做生鬼——隨隨便便無可無不可繼續履行鬼的責任。做死鬼——是為人報復還是自己要復仇?寂滅或是輪回?虛虛實實，人與鬼還不是同一鼻孔出氣。

死者自死，生者卻不可盡它無聊地死去。電影中添入時代紛亂，清兵入主中原的背景，燕生舞劍而歌，滿腔郁結。力不足以在現實世界蕩平賊寇，只好在鬼域為孤魂伸張正義，快意生平，總算有過一點功績。原來人不可以無鬼，鬼乃為人而歿。小說後半部分，小倩一肩挑起五千年文化沈澱於此的包袱。由婢而妾，恍如賭一盤預知結局的大細（賭大小）。大家三口六面三口六面講清楚，就是指把實情攤開來講清楚。來一場明碼實價的相親。你要揚名聲，他要顯父母，還有什麽?當然不能遺掉延宗嗣。於是小倩愈發不濟事，見革囊，心底發毛，“肌猶震栗”，什麽雞皮疙瘩通通顯露。越接近人，隨隨便便奪命的差事也應付不來，唯有拉著人的裙裾無可奈何茍活下去。苛活為生鬼，總好過偷生為人，省了米飯，凡事糊糊塗塗不就混過了嗎?

那麽誰享溫柔?誰受好報?當然是道貌岸然的正直君子。蒲松齡開首便說寧采臣“廉隅自重”，小倩情挑采臣，寧斥咄之“卿防物議，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恥道喪”。電影來幾次摟抱，插兩個特寫，肉緊肉緊：一般指一些讓人揪心的事，緊張的事，但又不是太消極的。比如爸媽看到你辛苦就會內緊，心疼。也增添數分。夜半東廂傳來一聲尖叫，燕生破門見到采臣，劈頭便道：“不是你嗎?”尤為可親。至於書生常對人說：“生平無二色”，及妻死後，又興高采烈奔告親朋，大宴嘉賓，迎娶鬼妻；或挖掘小倩朽骨，回鄉殮葬，不忘托辭為妹，蒙騙燕生。這都是無足輕重的瑣事，“苛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固然是采臣心跡；“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蘭溪生，所雲：“書中自有顏如玉”，難道又不是書生的肺腑之言嗎?

若說為人可鄙，為鬼可親，生鬼也不過為滿足人之欲念而活，無甚可觀。要作人上人，先要法力無邊，露出窩囊廢的膿包相，觀者便須為忍笑而煩惱。苛為鬼中鬼，則要耐得住濃痰的折磨，留一絲精氣以待復仇。為人為鬼，眾生因緣，不必客氣。

1990年2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