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是乘地鐵去的。從地鐵出口一登至地面,便已置身在巴黎聖母院正面的廣場上。啊,那天呈現在我眼中的景象,和前面所說的那晚竟全然不同。

明亮的天光,把巴黎聖母院映照得巍峨壯麗;廣場上人來人往,大都是外國來的遊客——手裏捏著巴黎遊覽指南,脖子上掛著照相機……其中似乎又以日本人居多;鴿群在灰藍的晴空中飛翔,賣鮮花的老婦人推著花車在兜攬生意……

我站在巴黎聖母院正面,不由得倒退幾步、再倒退幾步,最後,我眼中所見的景象,便與我從雨果《巴黎聖母院》一書插圖中所獲得的印象,取得了完全一致。

1982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印制的陳敬容所譯的《巴黎聖母院》,不僅譯筆傳神,所附法國銅版畫插圖也很精美。雨果在該書中特辟了第三卷,專門描述了聖母院和巴黎風光。在該卷之首,便有一幅“1842年的巴黎聖母院”的銅版畫,我可以向尚未去過巴黎的同胞們保證:今日的巴黎聖母院正面景觀,與該圖所示幾無差別,你仔細觀賞這幅插圖,便等於置身於今日巴黎聖母院面前了。由此可見,一百多年來,法國人民對自己民族的古跡保護得很好,不但巴黎聖母院本身無甚毀損,就是周圍的環境,也未加以改觀——附帶說一句,巴黎市政府為保持巴黎從路易十五以來所形成的城市面貌,嚴格控制市內的房屋拆建,不許隨意拆改那以後的房屋,亦不許在市內隨意建造所謂現代化的高層建築——試想,倘若我們站在巴黎聖母院面前,突然發現它的側面高聳著鏡面鑲嵌式的火柴盒形“摩天樓”,或從它的背後,顯現出圓柱體的現代派豪華旅館輪廓,那該有多麼掃興!

一般的西洋建築史,都把巴黎聖母院當做“哥特式建築”的代表作——盡管雨果對此還有異議。在封建社會裏,宗教建築自然最能體現出一個又一個時期文化的特征。在9世紀到12世紀,西歐的宗教建築以所謂“羅馬風格建築”為主,特點是厚實的磚墻、半圓形的拱券、逐層挑出的門框裝飾和交叉拱頂結構,代表性建築如意大利的比薩教堂、法國普瓦蒂埃聖母

教堂;到了12世紀以後,則“哥特式建築”大盛,直到15世紀以後,才又被“文藝復興建築”、“巴洛克建築”、“洛可可建築”等新的建築風格所代替。“哥特式建築”的特點,是以墩柱、薄圍護墻、尖形肋骨交叉拱頂、飛扶壁、花窗欞、彩色鑲嵌玻璃、高聳的尖塔取勝,簡言之,就是以挺拔高聳顯示上帝和皇權的威嚴,以震懾信徒和“子民”。這種建築風格,自然是與封建社會爛熟期的政治經濟狀況相適應的。所以也有人把這種建築風格譯為“高直建築”。除巴黎聖母院外,西德科隆大教堂也是這類建築的典範。

從正面望去,巴黎聖母院威嚴雄偉。整個建築可分五個層次。據雨果說,巴黎聖母院原有將它從地基升高的十一級階梯,但到他寫《巴黎聖母院》一書時已不復存在,原因自然是巴黎街面的不斷升高。現在望去,最下面一層由四個結實的墩柱切割成三個部分,每部分中都是一個圓尖拱型的門洞,門洞由一層層往裏面退縮的復雜浮雕構成,門洞中裝嵌著對開的木門,門縫處另有雕像遮掩,因雕像之不同,三門各有稱呼,左邊叫聖母門,右邊叫聖安娜門(聖安娜是聖母的母親),中間叫最後審判門,中柱上雕著《舊約》中所述的天主於“世界末日”審判世人的景象:一邊是得到超度的靈魂升入天堂,一邊是被判有罪的罪人被推入地獄。在這第一層之上,是一排雕有二十八位穿著繡花長袍的君王像的神龕。再往上,則亦由四個墩柱分割成三部分,左右都雕有對稱的圓尖拱型圖案,圓尖拱下再各包含著一對圓尖拱窗和一個圓形小玫瑰窗,而正當中,則是一個巨大的玫瑰形圓窗,窗前有三個長著肉翅的天使塑像。第四層,突然一變下層的飽滿堅牢感,而呈鏤空柵欄狀,特別是中間凹下去的那部分,使你從相對來說相當纖細秀美的三葉形支柱中,可以望見聖母院後部高聳人雲的尖塔,頓生一種縹緲、神秘之感。第五層,則是左右對峙的大鐘樓,距地面已有六十九米,南鐘樓的巨鐘重達十三噸,北鐘樓設有一個由三百八十七級臺階的旋轉樓梯,可供遊客登臨,以鳥瞰巴黎市容。

站在巴黎聖母院門前的廣場上,雨果小說中的人物和場面不禁湧現於心,哪裏是卡西莫多被縛示眾的所在?何處有埃斯美拉達牽著金角白山羊的蹤影?……雨果的《巴黎聖母院》深刻地揭露了封建僧侶的虛偽與醜惡,展示了巴黎下層民眾的悲慘生活與憤懣情緒。一個半世紀以來,雨果的這部作品被譯介到了世界上大多數國家,被多次搬上舞臺、銀幕,許多讀者、觀眾,都無形中把小說所寫的故事當做有根有據的歷史事實。其實,雨果的這部小說純屬虛構,他只是以積極浪漫主義的藝術手法,闡發著對封建勢力的控訴和對被侮辱與被損害者的同情而已。在巴黎聖母院中,並不曾有過卡西摩多那樣一位“鐘樓怪人”。事實上是,在雨果的這部巨著於1831年刊印以前,聖母院已被冷落而瀕於頹圮,而小說的發表所形成的巨大社會影響之一,便是促成巴黎民眾重新修整聖母院的決心。

聖母院凝聚著巴黎勞動人民的智慧和汗水。據雨果在小說中說,“給它放上第一塊石頭的是查理曼大帝”,“給它放上最後一塊石頭的是菲立浦·奧古斯特皇帝”。查理曼大帝公元768年成為南斯特裏王,公元771年成為法朗克王,公元800年便成為整個西歐之王,距今已有一千多年;菲立浦·奧古斯特皇帝公元1165年至1223年在世,這樣一算,巴黎聖母院前後竟修建了三百多年之久。不過雨果的小說難免誇張,還不能當做信史。我國編印的新《辭海》上,說巴黎聖母院於1163年興建,1235年建成,前後僅用了六十二年;但我在巴黎所購的遊覽指南上,卻說聖母院是巴黎主教莫裏斯·德·蘇決定修建的,始於1162年,畢於1345年,前後共歷時一百八十三年,看來,還是後說較為精確。不管根據哪種說法,巴黎下層工匠修造巴黎聖母院的艱辛,想來都足令人鼻酸。他們把汗血淋漓的一生奉獻在了上帝的祭壇上,可是上帝究竟賜予了他們些什麼呢?

走進聖母院大門,是一座長達一百三十米的大廳。入口處有一排現代化的自動解說器,投入規定數量的硬幣,從英、德、法、荷、日幾種語種中挑選一種,按下撳鈕,把聽筒貼到耳朵上,便可聽到一篇事先錄好的娓娓解說。大廳中的祭壇、回廊、墻壁、窗飾、懺悔室等處全都充滿了雕飾,或是聖徒天使的雕像,或是阿拉伯式花紋,一時也不及細賞,只覺琳瑯滿目、層疊交映。不過給人最深印象的,一是彩嵌玻璃窗,泄入的天光經它一篩,便成了暗紅青紫的光束;一是管風琴那高懸的金屬發音管,猶如一堵密柵組合的銅墻鐵壁,樂器能有那般高聳雄踞的外觀,真令人驚嘆不止;樂器之王,非它莫屬了。聖母院每星期日下午舉行免費入場的管風琴演奏音樂會,可惜我去不逢時,未能聽到它所發出的和諧而恢宏的轟鳴。

其實,真正要領略巴黎聖母院建築的妙處,從正面看、到裏面看,都還不足以獲得最強烈、最生動的印象。最好是離開小島,從橋上散步到塞納河南岸(即左岸),隔河從側面望去。它的側面中間,突伸的樓面上,有一扇比正面第三層更其巨大而華美的玫瑰圓窗,上面接續著一個三角形的護墻,護墻上又有一個較小的玫瑰圓窗,再配以兩側的小尖塔,以及從它後面顯現出的高達九十米的棱錐形大尖塔,比從正面望聖母院更覺輪廓線靈動多變、裝飾繁麗纖巧。特別值得一提的還有聖母院後部的飛扶壁——從側面望去,它們活像從艦艇般的聖母院軀體上放射出的飄帶,似乎正被迎面而來的和風吹得漲擴到最大限度,把聖母院後部襯托得格外美麗。其實,飛扶壁原非為美觀而設,因為“哥特式建築”一味追求上聳的直觀效果,使得它未免“頭重腳輕根底淺”,設置肋骨形的飛扶壁,為的是支撐住它的本體,使其不至於因受力過分而坍塌。

雨果有言:巴黎聖母院“可以說是一部規模宏大的石頭交響樂”,它能“用它的龐大把觀眾嚇住”。前一句話,自然可以當做巴黎聖母院的定評,後一句話,顯然已經過時;當我隨著各國遊客離開聖母院時,我註意觀察身邊的人們,他們雖然同我一樣,都不免時時回頭留戀地仰望著聖母院,但似乎並沒有任何一個人顯露出被它嚇住的神情。據我所知,就是在法國,雖然目前還在百分之二十六左右的人保持著上教堂做禮拜的習慣,但真正懾服於“天主威力”、一望聖母院便膝蓋發軟的人,也已少而又少。

我最後定睛望了望巴黎聖母院,便轉身朝地鐵入口走去。不一會兒,我便置身在與古色古香的聖母院全然不同的環境、氣氛中,巴黎在我面前顯示出了另一副面孔……

1984年4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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