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北京,最後的紀念》日記之一:一畦芹菜的生長史

因為對墾荒的苦戀,我在那棵有三十年灌木史的丁香和我的書房之間三米的距離下,也墾出了一畦菜地來。我知道這兒陽光匱乏,通風薄弱,只是因為一個人和鐵鍁的所謂的勤勞,才把那從來都是荒草的世界,不分青紅皂白地據為了己有。

我在那畦地裏種了芹菜。

那些帶有谷殼般的種子被我撒下時,我以為我給了那些種子最大的恩賜和恩惠,讓它們有了屬於自己的土地與家園。依然是該澆水了澆水,該施肥了施肥,可芹菜的出土,竟與荊芥比賽著自己的高傲,直到半月之後,荊芥都已綠汪汪覆蓋了地面,芹菜才懶洋洋地東一棵、西一株地從土裏生長出來,有氣無力的樣子,如同不足月份早產於世的孱弱嬰兒。

既然來到了這個世界,那就盡力地善待它們。這是我在711號園對植物、昆蟲、鳥類——哪怕是一只螞蟻和一只麻雀生命的信條。因為它們也是世界之所以今天的一個鏈環。何況那畦不足三十棵的芹菜,是我親手種植養育的。一視同仁地澆水,一視同仁地鋤草,甚至會帶著可笑的溺愛,施肥了免不掉手指間更為松弛和大方。然而,五月間,菜園內一片濃綠艷紅彩黃時,芹菜依然故我的只有二寸那麼高。六月間,菜地裏蝶飛蜂舞時,黃瓜花得意地直豎橫掛,像舞池中的一群高歌的銅號,而芹菜,也才象征性地又長了寸高。到了七月、八月、九月間,菜園的旺景盛況,都有些讓我不知所措的驚喜。而那些稀疏瘦削的芹菜,高矮胖細,難能超過一根筷子的體態。沒有開花,也沒有結果。所謂芹菜的復傘花序和雙旋球果,只是一個生命長跑運動員倒在中途而對終點沖刺的一種遙想。到了秋天,時間讓我把菜園裏所有的菜蔬和藤秧都收割下來,以使從三月開始、到十月底都在付出的土地,借著冬天的到來,獲得一個年份的必休時,我把那畦芹菜收割到了菜桌上,也使那一畦菜地,得到它應有的四個月的安然長假。

然而,一家人看著那一把可憐的芹菜,苦笑著問我:

“炒嗎?”

“炒吧。”

我們吃了那一盤芹菜。

芹菜中應有的清新,都被一種黃連的苦味所取代。一家人除我之外,都對那盤熗炒芹菜表示了不滿和抗議,嘲弄的話語,讓那芹菜在盤子裏蜷縮著不動,沈默如做了錯事的孩子在黑夜中墻角的躲藏。我沒有厭惡芹菜的味道,反而覺得意外的苦烈,是它應該在這張餐桌上寫下的檄文。因為,只有我知道,它在一天都沒有陽光的冷涼裏,蜷縮著身子的委屈,是多麼的自卑與可憐。那時候,它望著相鄰菜畦中番茄棵的瘋狂生長,如同後娘養下的兒女,躲在冷涼的墻角樹陰裏,望著人家親子身上的新花棉襖,有誰可以理解、體味它身上的苦寂、饑餓呢?陽光在番茄的上空,該來時來,該走時走。而芹菜這邊,有沒有陽光,要看那棵碗粗蓬舉的丁香的情緒。高興了丁香就給身下的芹菜漏下那麼幾圓幾團的光亮;不高興了,丁香樹就完全傘狀蓬起,密不透風,連半點陽光都不留給芹菜們。

面對芹菜侏儒的殘疾,我們應該捫心去問:我們做錯了什麼,少做了什麼。

下年的三月,為了補償上年對芹菜田畦的薄情和寡義,我把命中輪回的下一代的芹種,精細地播撒在了東邊最為朝陽透風的畦地裏。而把紫丁香樹下那塊芹菜地,重新歸還給了丁香樹,歸還給了蒿草、狗尾巴和開黃花的小野菊。也還有,我以政府土地規劃局的名義,把那丁香樹下的一畦土地,劃為害怕炎熱、偏喜潮潤的幾只旱蛙的棲息地。

凡此種種,當我有一天坐在書桌前邊,拂去日記上的累累塵埃時,我才發現那些從書架和田地走進我筆端的二百多種菜蔬的家長裏短中,隱埋著它們共同的命運和繁衍的夢想:原來我們最常食用的菜蔬,大都並非來自於我們國度的土地。它們的家鄉,不是非洲,就是歐洲和南美,連我們最常用的大蒜、韭菜,其原產地也在亞洲的西部高原上。實在是不可想象,它們是怎樣在歷史的途道上,如何地迫於戰爭、災難和流亡,而隨著駝隊和人群,遠渡重洋,迢迢萬裏,來到了亞洲這個人口繁稠的國家。它們遷徙的腳步,是怎樣記錄著自身和它們的主人苦難的歷程。而今,主人們都已遠逝,連史頁的文字中,也沒有記載它們與主人到這個國度之後遭受了怎樣的磨難和為這個華夏民族帶來了怎樣的福祉,養育了華夏兒女們的生命和餐桌。連那些歷史學家、植物學家,也都懶得去探詢一棵菠菜的故鄉。它最初出生在哪兒,怎樣來到了這個國家,最先是誰把它們——種子,從伊朗帶到了另外一個古國,而宗教在這些種子上賦予它們怎樣神聖的使命和力量。最終,它們在另一個國家的土地上落粒發芽時,品嘗它們第一口鮮嫩美味的是皇帝還是百姓;它是先在中國的南方紮根而後繁育到了中國的北方,還是如來自於以色列的猶太人樣,先到北方宋朝的汴京,面見皇帝,報到賜姓,才恩許它們落戶民間,成為這個國度菜蔬隊伍中的一員?沒有人去探詢這一切。也沒有人願意知道這一些,因為忘記是世界性的流行病,無非在中國更為廣泛普及罷了。

不需要知道芋頭的故鄉是印度,恒河的水曾經是它們奶白的乳汁,只要知道它來自於農民和土地,這也就足夠對得起芋頭的歷史與祖先了。不需要知道地瓜的先祖故居是美洲熱帶山坡的草庵和石屋,只知道街頭烤地瓜金黃的美味和來自西方歐美、占據了都市繁華廣場、巷弄和街角的麥當勞、肯德基店的炸薯條對口腔和胃的誘惑,如兩情相悅的青年男女不可分離的吸引,這也就足夠可以明白世界之所以這樣——它就是這樣的慵懶哲學了。思考於今天中國的孩子,是真正奢侈的願望。大學裏歷史系和植物學系的學子們,為一日三餐而討尋崗位的腳步,讓菜蔬的家園史變得那樣無足輕重,乃至於迂腐和蠢笨。正是基於這樣冷酷的現實,我才發現我對菜園和菜蔬史的偏愛,是多麼的多余和不合時宜。記那麼幾大本關於蔬菜、植物、昆蟲和天氣的日記,著實是一個合該千刀萬剮的事情。沒有小偷、強盜來把這些日記偷走或焚燒,委實已經是社會的一個偉大包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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