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辛談卡密爾·亨羅特的《非常累》

起初,神創造了蘋果電腦桌面中的宇宙。 神的靈魂運行在二進制海洋之上。 神說,要有google,就有了google。這是屬於我們時代的起源神話。 起源神話在現代人層層細分的知識譜系之中已被棄置,但作為文明的胚胎記憶卻將世界緊密地聯系起來, 文學與宗教的反復演繹充斥於藝術想象中,貫穿從動植分類學(拉丁文)到對宇宙探測器的命名系統。起源神話並不外在於我們,它本身來自我們不可能窮盡的對世界的了解,以及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理性沖動。這樣一種普遍經驗讓我們在觀看法國藝術家卡密爾·亨羅特(Camille Henrot,1978年出生於法國)參加去年威尼斯雙年展的影像作品《非常累》(Grosse Fatigue)時,無需借助展覽標簽也能對其主題一望即知:文明的繁衍,知識的政治,宇宙的起源與寂滅。藝術家曾如此自述:“我們盲目迷戀起源與真實性(authenticity),不懈地將其註入意識形態。我希望能在批判這種沖動的同時,又不舍棄其美感。”名為《宇宙歷史》的文件夾被點擊打開,背景是蘋果電腦標誌性的仙女座星系桌面,彈窗有節奏地切換、並置、增殖,彼此關系若隱若現,如同任何一次路徑無法預知的網絡瀏覽。現代藝術畫冊,人類學攝影,肢體款款擺動,維基百科詞條滑動,美甲,裝飾彩蛋,色彩對比卡,伏在iphone上的蛙類,珍奇動物特寫,收納在檔案櫃裏的動物標本,研究員開啟關閉檔案抽屜,滴眼藥水,塗著艷麗指甲的手翻動書頁,塗著艷麗指甲的手揉搓一枚桔子,塗著艷麗指甲的手揉捏一顆眼球模型,塗著艷麗指甲的手緩緩伸入(庫爾貝意義上的)“世界起源”。這些形式感鮮明的素材多由藝術家本人攝制,僅有少數為流行於網絡的圖像。創作過程中藝術家特地在華盛頓Smithsonian Institute駐村一年,檢索、截屏、搜集歸檔發酵為持續的混亂與嘈雜,“似乎宇宙的歷史也可以這樣的精神來書寫。”但就亨羅特一貫的創作而言,混亂與嘈雜絕非徹底的無序。在2011年的影像《尋愛綺夢》(Le Songe de Poliphile/Strife of Love in a Dream)中,藝術家將蛇在不同文化與宗教體系中的形象、科研藥用、誘發的恐懼與情色聯想串聯起來,提示著某種跨文化敘事的新可能。伴隨心理壓迫感漸強的音軌,後殖民主義意味濃厚的印度舞蛇人、拉奧孔、美杜莎、濕婆,蛇的蜿蜒動態與蓄勢待發,取蛇毒的人捏著蛇頭咬向密封瓶,生產線上的抗焦慮藥物Atarax等一一展開。基於博學,甚至是好學癖的梳理在感性或視覺聯想催生下呈現出迷人面貌,這在藝術家為《尋愛綺夢》所羅列的有關“蛇”的知識提綱中一覽無余。 切莫忘記,正是伊甸園裏的那條蛇開啟了知識的原罪。藝術家曾在訪談中數次談及人類學家 克勞德?列維-斯特勞斯(Claude Levi-Strauss)“野性思維”( pensée sauvage)的概念,認為野性思維恰恰是理性的——因為它試圖去囊括現實的整體,拒絕接受任何疏漏。對藝術家來說,人類學將不同文化領域與知識體系整合的強烈理想正是“野性思維”的體現,即便會出現必然的本文化中心主義、對他者的誤解——不論是後殖民主義還是“船貨崇拜”(cargo cult,即落後部族將更為先進的外來產物視為神祇展開崇拜)。藝術家曾在2011年的《百萬金元角》(Million Dollar Point)中將典型的美拉尼西亞風情歌舞表演錄像與瓦努阿圖島上著名的潛水場所“百萬金元角”駁接——二戰期間美軍曾在此地駐紮,離開後將武器與基地設備大量傾倒入海中,與自然海底生物與珊瑚礁群形成詭異的大型景觀。目前在紐約新美術館與《非常累》、《百萬金元角》等一同展出的2010年作品《剪切/偏移》(Coupé/Décalé) 中,藝術家在瓦努阿圖島上拍攝島民腳系藤條跳下高臺,本是蹦極的起源卻被本末倒置為旅遊景觀的儀式。藝術家強調我們只能在這種不純(impurity)的文化現狀中開展工作,也只有在從根本上接受這一現狀時才能去重新審視文化之間的關系、差異、聯結,與負疚。在《非常累》的音軌中,由藝術家與詩人Jacob Bremberg共同寫就,並由Joakim Bouaziz演繹的說唱音樂將作品發散到更豐富的維度。文本融合聖經文體和說唱樂特有的詩歌一般的拓展性,將非洲部族、南美、亞洲、歐洲等流傳至今的起源神話交織起來,描摹人類文明史的演進。一反影像藝術中流行的機械腔、個人化到幽閉的念白,《非常累》打擊樂的強烈節奏與歌者的激越讓人情不自禁隨之扭動,自然而然加入這場藝術家導演的儀式。大量洋洋灑灑、才華橫溢的過癮排比令人想起喬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在《情色論》(Eroticism: Death and Sensuality) 中所寫:詩與一切形式的情色殊途同歸,將分散個體/事物混雜融合起來。《非常累》基於對知識的迷戀,題目本身亦蘊含著生有涯而知無涯的嘆息。但有意思的是,它同時也是借助世界上最權威、最全面的檔案所做的一件本質上非常“反檔案”的作品。近年“檔案熱”與個案研究流行風潮之中的觀念藝術創作,不論是修正、反思、或挖掘新知,不無層層加固知識的積累與細分,而《非常累》瞄準的恰恰是這種執念本身。生物分類學的依據由外貌特征過渡到基因測序,當代藝術機構不斷地重新劃分或增減研究部門,亨羅特本人在申請駐留時遭遇的問題(“你到底要研究什麽?你到底要看什麽?你總不可能什麽都要看吧?),不勝枚舉。藝術家的回答則是將建立起來的書架、檔案櫃再度打開、打散。在新美術館展覽的主廳中有一個刷成乳白色的房間,布滿大大小小的類似日本插花的裝置,來自藝術家的系列創作《可否既是革命者又愛花?》(Is it possible to be a Revolutionary and Like Flowers?/Est-il possible d’être révolutionnaire et d’aimer les fleurs??)。自2012年起,藝術家把她的私人藏書通過正在研習的草月流派花道轉譯到物理和審美空間。原料中自然融合了傳統插花不會出現的現成品和擺放方式,也不與敘事直接對應,而是將文學與藝術家的主觀解讀呈現為一種可見的、迷人的不可譯。在觀念藝術創作中,當對於詮釋的依賴令作品余韻盡失,觀念本身也流於知識堆砌而外化於藝術創作。亨羅特的創作固然非常西方中心(包括對知識體系的迷戀),卻也明白自身的謬誤,並似乎通過這種意識更體現出某種優越性。她所成就的是一種非常完整的主觀表達,就像我們看待《聖經》和任何一種自成自足的體系,而不是在“弱普遍”中尋找微弱的優勢,或尋求政治正確——尤其是面對“他者”時的政治正確姿態——卻對不正確的來龍去脈一無所知。在《非常累》的末尾,我們回到了彈窗一掃而空的桌面:“The arrow of time. Heat death of the universe. Pan Gu laid down And resting, he died.” (時間之矢/宇宙熱寂/盤古躺下休憩/他死去)非常累,非常罪,非常美。(2014-06-06 11:29:31 來源:Artfor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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