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書越癡,孽緣越重,註定的,避都避不掉。瑟帛有一幅漫畫畫書房,四壁是書,妻子氣沖沖地指著丈夫說:“這屋子裏有老娘就不能有文學,有文學就沒有老娘!”可怕至極。西摩·德·利奇家裏珍藏三萬多本書籍,全是拍賣行編印的書目,堆得滿滿的,有客人來,妻子忍不住抓著客人說:“全是書!你想看看我在哪兒掛我的衣服嗎?”客人跟她進臥房,她打開大衣櫥給客人看,裏頭堆滿一摞摞的書,連掛一件衣服的空當都沒有。“到處是書!”妻子說完掉頭走開。愛丁堡的沙洛利亞因藏書之富出了名,不得不想辦法應付“內憂”,老勸太太出門旅行。太太不在家的那幾天裏,他不斷打電話請各書商把他訂下來的那一大堆書都運回來。太太回來心裏總覺得家裏的書多了好多,只是本來就有十幾萬冊,現在多了多少她實在不敢說。沙洛利亞有錢,還不至於自己買書弄得家裏沒米。若錢不多,又愛書,就更煩了。多年前,英國有個窮藏書家,每買一本書,總是先照定價付錢給書商,再請書商幫幫忙,在那本書的扉頁上寫個很便宜的假價錢,最好不超過三英鎊六便士。這種安排妥當得很。他過世之後,太太變賣那批藏書過日子,發現所得甚豐,不禁傷心起來,怪自己過去整天埋怨丈夫買書浪費金錢。這段故事格外令人傷感:那位藏書家活得太痛苦,也活得太有味道了。布魯克那本《Books and Book Collecting》裏收錄了不少這些藏書家的軼事,實在不忍讀下去。

  去年,跟倫敦一位老書商談起貝森的事,或可一錄。貝森愛書,但家裏窮,一輩子到處搜購舊書,裝滿一大布袋就分批賣給舊書鋪,解決吃飯問題,再回去編書著書。他編過一冊《好書待售一覽表》,還編過毛姆的書目,著作則有四冊《日誌》。早年,他母親硬是要他去當理發師,他偏去買賣舊書。母親說:“只要你每星期給我賺三十先令回來,我準你去買賣舊書;賺不到三十先令給我,你休想去做舊書生意,快給我滾到理發店去。”貝森從此為了那三十先令,什麼卑微的事都做過。幸好他還會彈鋼琴,一度每個星期六下午到一家賣舊家具舊鋼琴的鋪子裏去彈鋼琴,用琴聲吸引顧客來買舊鋼琴,賣出一架琴他可以分到兩三先令,彈一個下午琴則賺十先令。貝森跟毛姆是老朋友,當年不少美國人願意高價購買毛姆親筆題款簽名的初版書,貝森接到“訂單”後就帶著那些初版書去找毛姆,毛姆一一照寫照簽,而且規定所得“潤筆”一律分為兩份,一份給貝森,一份捐給他當年學醫的聖托馬斯醫院。都說毛姆生性涼薄,貝森竟得其獨厚,也算緣分。貝森晚年愛說自己一生跟書有緣,到老不悔。癡情到這個地步,難怪女人受不了愛書藏書的男人。但是,《藏書家季刊》1976年有一期登了這樣一封讀者來信:“內人酷愛收藏圖書,她有好多書翻都沒翻過。我再三勸她申請公立圖書館的借書證,希望從此治好她的藏書病,但她硬是不肯。”愛藏書而稱之為“病”,甚妙!“愛”字害苦了太多人,買書無罪,愛書其罪,還有什麼好說?

  把書當工具的人,家裏雖有幾架子書,都不算“藏書家”。1973年5月11日的《泰晤士報》文學增刊刊登曼比的《Book Collecting in the 1980’s》,家裏明明剪存了這篇好文章,後來在書店裏看到加州書商印刷的單行小冊,限印六百七十五本,每本編號,紙質印工都算一流,雖貴,還是忍不住買了下來,這樣的人藏書未必太多,卻是真正的“藏書家”。自己明明不懂園藝學,對種花種菜興趣也不大,但看到Sara Midda的精裝本《In and Out of the Garden》,全書百多頁文字和插圖都是七彩手寫手繪,裝幀考究,想都不想就買下來,這個人必是“書癡”!

  “癡”跟“情”是分不開的,有情才會癡。中國人還有“書淫”之說,指嗜書成癖、整天耽玩典籍的人。此處的“淫”字也會惹起很多聯想,“耽玩”幾近“縱欲”。人對書真的會有感情,跟男人和女人的關系有點像。字典之類的參考書是妻子,常在身邊為宜,但是翻了一輩子未必可以爛熟。詩詞小說只當是可以迷死人的艷遇,事後追憶起來總是甜的。又長又深的學術著作是半老的女人,非打點十二分精神不足以深解,有的當然還有點風韻,最要命是後頭還有一大串註文,不肯罷休!至於政治評論、時事雜文等集子,都是現買現賣,不外是青樓上的姑娘,親熱一下也就完了,明天再看就不是那麼回事了。倒過來說,女人看書也會有這些感情上的區分:字典、參考書是丈夫,應該可以陪一輩子;詩詞小說不是婚外關系就是初戀心情,又緊張又迷惘;學術著作是中年男人,婆婆媽媽,過分周到,臨走還要殷勤半天怕你說他不夠體貼;政治評論、時事雜文正是外國酒店房間裏的一場春夢,旅行完了也就完了。

  最糟糕是“藏書家”給人的印象是個陽性詞,古今中外都一樣。事實上,藏書家裏頭的確是男人多女人少——少得很多。藏書家對書既有深情,訪書也摻了幾分追求女性的“欲望”,弄得愛書和愛女人都混起來了,結果,西方藏書家所用的藏書票,不少竟以仕女圖作主題、作裝飾。這裏面必有原因。藏書家的妻子十之八九不藏書,又反對丈夫買書藏書愛書;藏書家的母親大概多少都有貝森母親的想法,寧可兒子當理發師也不要他跟那些破書纏綿;藏書家沒有母親沒有妻子而有女朋友的話,想來女朋友也不太會理解他的愛書心理。曼比妙想無窮,說是藏書家應該趁早教育妻子,蜜月期間以每日逛一家書店為上策。此議恐怕也不甚實際。書和紅袖太不容易襯在一起,“添香”雲雲,才子佳人的故事而已。藏書家不能自釋,只好寄情藏書票上的仕女,有些更激進,竟把春宮鐫入藏書票裏,年前美國還有好事者編出一部《春宮藏書票》。

  西方仕女圖藏書票上畫的女人,漂亮不必說,大半還帶幾分媚蕩或者幽怨的神情,仕女身邊偶有幾本書,流露出藏書家心裏要的是什麼。這當然又是後花園幽會的心態在作祟!倫敦舊書商威爾遜的藏書票藏品又多又精,自己還印制好幾款仕女圖藏書票,有一次問他為什麼一款又一款盡是仕女圖,他低聲反問:“你不覺得她們迷人嗎?”

  愛書、藏書已經是“癡”,是“病”,是“淫”,是“罪”,藏書家還要在藏書票上寄托心事,罪孽更重,殊為多事!

  (若 子摘自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這一代的事》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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