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妃,姓江名采蘋,莆田人,婉麗能文,開元初,高力士使閩越選歸,大見寵幸,性愛梅,帝因名曰梅妃,造楊妃入,失寵,逼近上陽宮,帝每念之。會夷使貢珠,乃命封一斛以賜妃,不受,謝以詩,詞旨淒惋,帝命入樂府,譜入管弦,名曰一斛珠。

梅妃,我總是在想,你是一個怎樣的女人。

當三千白頭官女閑坐說天寶年的時候,當一場大劫扼死了楊玉環,老衰了唐明皇,而當教坊樂工李龜年(那曾經以音樂搖漾了沈香亭繁紅艷紫的牡丹的啊!)流落在江南的落花時節裏,那時候,你曾怎樣冷眼看長安。

梅妃,江采蘋,你是中國人心中渴想得發疼的一個願望,你是痛苦中的美麗,絕望中的微焰,你是廟堂中的一只鼎,鼎上的一縷煙,無可憑依,卻又那樣真實,那樣天恒地久的成為信仰的中心。

曾經,唐明皇是你的。

曾經,唐明皇是屬於“天寶”年號的好皇帝。

曾經,滿園的梅花連成芳香的雲。

但, 曾幾何時,楊玉環恃寵入宮,七月七日長生殿,信誓旦旦的輕言蜜語,原來是可以戲贈給任何一只耳膜的,春風裏牡丹騰騰烈烈煽火一般的開著,你遷到上陽宮去 了,那裏的荒苔凝碧,那裏的垂簾寂寂。再也沒有宦宮奔走傳訊,再也沒有宮娥把盞侍宴,就這樣忽然一轉身,檢點萬古乾坤,百年身世,唯一那樣真實而存在的是 你自己,是你心中那一點對生命的執著。

士為知己者死,知己者若不可得,士豈能不是士?

女為悅己者容,悅己者若不可遇,美麗仍自美麗。

是王右丞的詩,“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宇宙中總有億萬種美在生發,在輝燦,在完成,在永恒中鐫下他們自己的名字。不管別人知道或不知道,別人承認或不承認。

日復一日,小鬟熱心地走告:

那邊,楊玉環為了掩飾身為壽王妃的事實,暫時出家做女道士去了,法名是太真。

那邊,太真妃賜浴華清池了。

那邊,楊貴妃編了霓裳羽衣舞了。

那邊,他們在春日庭園小宴中對酌。

那邊,貴妃的哥哥做了丞相。

那邊,貴妃的姐姐封了虢國夫人,她騎馬直穿宮門。

那邊,盛傳著民間的一句話:“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卻為門上楣。”

那邊,男貪女愛。

那邊,……

而梅妃,我總是在想,你是一個怎樣的女人?

那些故事就那樣傳著,傳著,你漠然的聽著,兩眼冷澈燦霜如梅花,你隱隱感到大劫即將來到,天寶年的榮華美麗傾刻即將結束,如一團從錦緞上拆剪下來的繡壞了的繡線。

終有一天,那酡顏會萎落在塵泥間,孽緣一開頭便註定是悲劇。

有一天,明皇命人送來一斛明珠,你把珠子傾出,漠然地望著那一堆滴溜溜的渾圓透亮的東西,忽然覺得好笑。

你 曾哭過,在剛來上陽宮的日子,那些淚,何止一斛明珠呢?情不可依,色不可恃,現在,你不再哭了,人總得活下去,人總得自己撐起自己來,你真的笑了。拿走 吧,你吩咐來人,布衣女子,也可以學會拒絕皇帝的,我們曾經真誠過,正如每顆珍珠都曾瑩潔閃爍過,但也正如珠一樣,它是會發黃黯淡的,拿回去吧,我恨一切 會發黃的東西。

拿走吧,梅花一開,千堆香雪中自有萬斛明珠,拿走怠,後宮佳麗三千,誰不想分一粒耀眼生輝的東西。

而小鬟,仍熱心的走告。

那邊……

事情終於發生了。

漁陽鼙鼓動地而來,唐明皇成了落荒而逃的皇帝,故事仍被絮絮叨叨地傳來:

六軍不發,明皇束手了。

楊國忠死了。

楊貴妃也死了——以一匹白練——在掩面無言的皇帝之前。

楊貴妃埋了,有個老太婆撿了她的襪子,並且靠著收觀客的錢而發了財,(多荒謬離奇的尾聲)

唐明皇回來了,他不再是皇帝,而是一個神經質的老人。

天空的光榮全被亂馬踏成稀泥了。

而冬來時,梅妃,那些攘千臂以擎住一方寒空的梅枝,肅然站在風裏,恭敬地等侯白色的祝福。

謝盡了牡丹,鬧罷了笠歌,梅妃,你的梅花終於開了,把冰雪都感動得為之含香凝芬的梅花。

在春天的二十四番花信風之後,在夏荷秋菊之後,像是為爭最後一口氣,它傲然地開在那裏——可是它又並不跟誰爭一口氣,它只是那樣自自然然地開著,仿佛天地山川一樣怡然,你於是覺得它就是該在那裏的,大地上沒有梅花才反而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邀風、邀雪、邀月,它開著,梅妃,天寶年和天寶年的悲劇會過去了,唯有梅花,將天恒地久地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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