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 (第八章)

大汗王座腳下是一條鋪著瓷磚的過道。啞巴使者馬可波羅在這過道上擺出他從帝國邊境帶回來的物品:頭盔、貝殼、椰子、扇子。他把這些東西依照某種規律放在瓷磚的黑白格子裏,不時沈思著移動它們的位置,藉以說明他在旅途上經歷的變化、帝國的處境,以及邊境地區的權勢狀況。
忽 必烈是熱心的棋手;他觀察馬可的動作,註意到某些棋子沿著一定的路線移動,並且可以阻擋或者方便別些棋子活動。他不理會棋子的不同形狀,卻能夠領會到在格 子地上移動一只棋子會對其他棋子產生作用。他心裏想:"假如每個城都是一局棋,雖然我永遠不可能完全熟悉所有的城,只要學懂了規則,還是可以真正擁有帝國 的。"
其實,馬可並不需要用這些小玩意表達他要講的話:一個棋盤和它原有的棋子就夠了。他可以為每個棋子賦予適當的意義:馬代表騎兵、車隊、行軍或者騎士的紀念碑:女皇可能是露臺上看街的女子、噴泉、尖頂教堂或者榅桲樹。
馬 可波羅最近一次出使歸來的時候,可汗已經坐在棋盤旁邊等著。他向威尼斯人招手,讓他在對面坐下來,用棋子描述他去過的城市。馬可並不退縮。可汗的棋子是用 磨光的象牙雕成的,體積很大:馬可在棋盤上排出高大的車和陰沈的馬、列出兵卒的陣勢,像女皇的儀仗一樣沿著筆直或者歪斜的路線移動,再構成月下黑白二色城 市的透視空間。
忽必烈測覽著這些景色,心裏在揣摩維系住城市的無形秩序,揣 摩它們建立、成形而發展的規律,以及它們如何適應季節的轉變、如何衰敗頹毀成為廢墟。有時他覺得只差一點點,就掌握到在無窮的歧異與不協諧表面之下的一種 合理和諧的制度,可是一切模型都不能跟棋局比擬。也許,與其依賴象牙棋子少得可憐的幫助、搜索枯腸尋求註定要消失的視象,倒不如索性就依規則下一盤棋,把 棋局每一步的演變看作有系統地形成了又破壞了的無數形象。
忽必烈如今不必派馬可波羅出使了:他讓他不停下棋。馬的跨角移動、象在出擊時的斜線移動,皇帝和小卒步步為營的移動、每一局棋的優勢和劣勢,都隱藏著帝國的消息。
大 汗努力專心下棋:然而如今他想不通的卻是下棋的目的。棋局的結果或勝或負:可是勝的贏得什麽、負的又輸掉什麽呢?真正的賭註是什麽呢?局終擒王的時候,勝 方拿掉皇帝,余下的是一個黑色或白色的方塊。忽必烈把自己的勝利逐一肢解,直至它們還原成為最基本的狀態,然後他進行了一次大手術:以帝國諸色奇珍異寶為 虛幻外表的、最後的征服。歸結下來,它只是一方刨平的木頭:一無所有。
城市和名字之五
上燈時分,假如在高地邊沿探身外望,你看見的城市便是愛琳,透過澄澈的空氣,它遠遠在你下面展開一片淺紅:有些地方窗戶排列較密,在暗淡的小巷裏,燈火逐漸疏落,花園子裏是濃稠的陰影,塔樓上有信號火光;如果晚上有霧,朦朧的光線會像吸滿牛奶的海綿一樣漲起來。
高 原上的旅客、趕羊的牧人、守著網罟的捕鳥人、采藥的隱者:每個人都望著下面,談著愛琳。風有時帶來低音鼓和小號的音樂,節日裏放煙花的響聲;有時又帶來槍 聲,有時火藥庫爆炸而沖上內戰炮火燒紅了的天空。從高處俯望的人會揣測城裏發生的事情,揣測如果當天到愛琳去過一夜,結果會愉快或者不愉快,他們並沒有進 城的意思(反正,繞下山谷的彎路很不好走),不過對於上面的人,愛琳永遠吸引他們的眼睛和心念。
忽必烈想,這時候馬可會講出他在城裏見到的愛琳了。但是馬可不能這樣做:他還不曾發現山地人喚作愛琳的那一座城。這並不重要:在城裏看到的是另一個城;愛琳是遠方一個城的名字,你一走近它,它就變了。
路過而沒有進去的人所見的是一個城,困在裏面而永遠離不開的人所見的是另一個城。你第一次抵達時所見的是一個城,你一去不回時所見的是另一個城。每個城都該有不同的名字;也許我已經用別些名字講過愛琳;也許我以前所講的一直都是愛琳。
城市和亡靈之四
阿 爾姬亞跟別的城市不同,因為它有的是泥而不是空氣。街道上全是塵土,房屋從底至頂裝滿泥,每一座樓梯都設置另一座反面的樓梯,屋頂是著厚巖層,就像多雲的 天空。我們不知道,居民是不是可以擠進蟲蟻的地道和樹根伸長的罅隙而在城裏走動:濕氣摧毀了人的身體,他們沒有力氣,靜臥不動比較好過些;反正周圍是一片 黑暗。
上面,在這裏,阿爾姬亞是看不見的;有些人說:"它就在那下面",我們只好就相信了。那地方是荒蕪的。晚上,如果把耳朵貼近地面,你會聽見一扇門砰然關上。
城市和天空之三
除 了木板圍墻、帆布屏障、足臺、鐵架、繩索吊著或者鋸木架承著的木板、梯子和高架橋之外,到莎克拉來的旅客只能看見城的小部分。如果你問,"莎克拉的建築工 程為什麽總不能完成呢?"市民就會一邊繼續擡起一袋袋的材料、垂下水平錘、上下揮動長刷子,一邊回答說:"這麽著,朽敗就不可能開始。"如果你追問他們是 不是害怕一旦拆掉足臺,城就會完全倒塌,他們會趕緊低聲說,"不僅僅是城哩。"
假使有人不滿意這些答案而窺望圍墻的裂縫,就會看見起重機吊著別些起重機、足臺圍著別些足臺、梁柱架起別些梁柱。"你們的建設有什麽意義呢?"他問。"除非它是一個城,否則建設中的城有什麽目的呢?你們的計劃、藍圖在哪裏呢?"
"今天的工作幹完之後,我們會讓你看的;現在我們不能停下來,"他們廁答。
工作在日落時停止,黑暗籠罩著工地。天上布滿星星。"藍圖就在那裏,"他們說。
相連的城市之二
抵 達楚露德的時候,如果不是看到寫著城名的大字,我會以為又回到起飛的城市來了。他們駕車送我經過的郊區,跟別些地方的郊區沒有什麽分別,都有綠綠黃黃的小 屋子。依循著同樣的路標,我們繞過同樣的廣場裏的同樣的花壇。市區街道上陳列的商品、包裹、招牌都沒有改變。這是我第一次來楚露德,可是已經熟悉下榻的酒 店;我跟五金器皿的買家和賣家的對話,也已經聽過了講過了;我已經度過同樣的日子,透過同樣的高腳酒杯看同樣的擺動的肚臍。
來楚露德幹什麽呢,我問自己。我已經想走了。
"你可以隨時繼續你的旅程,"他們對我說,但是你只會抵達另一個楚露德,絕對一模一樣。整個世界就是一個楚露德,沒有開始也沒有終結。只是機場的名字不同罷了。"
隱蔽的城市之一
在 奧琳達,如果帶著放大鏡仔細找尋,你可能在什麽地方發現針頭大小的一個點,稍稍放大之後,你會看見裏面有屋頂、天線、天窗、花園、水池、橫越街道上空的幡 旗、廣場上的攤子、賽馬場等等。這個點不是靜止不變的:一年之後,你會發覺它有半個檸檬那麽大,然後像一個蕈,然後像一個湯盤子。然後,它就會變成真正的 城市,藏在原來的城市裏面:一個新城市在原來的城市裏竭力向外擴張。
奧琳達 並非唯一像樹木的年輪一樣作同心圓發展的城。不過,就別的城市而言,環繞著殘舊的尖頂、塔樓、磚屋、圓屋頂的舊圍墻,都是在城中心的,新成長的城卻像解開 的腰帶一樣懶懶地繞在外層。奧琳達可不是這樣:舊城墻跟舊市區一起伸張、擴大,在較寬大的周界地平線上維持著原來的比例;它環繞住新的城,而這新的城又漸 漸被另外一些由內向外推擠的、更多更新的城壓扁了;如此反復不已,城的中心就出現了一個嶄新的奧琳達,它的規模比較小,可是保留了第一個奧琳達以及所有後 繼的奧琳達的面貌特征和淋巴液,而在這最中央的圓裏,下一個奧琳達——雖然不容易覺察——和跟在它後面的許多奧琳達正在成形。
… 大汗努力專心下棋:然而此刻他想不通的卻是下棋的理由。棋局的結果或勝或負:可是勝的贏得什麽、負的又輸掉什麽呢?真正的賭註是什麽呢?局終擒王的時候, 勝方拿掉皇帝,余下的是一無所有:一個黑色方塊或者白色方塊。忽必烈把自己的勝利逐一肢解,直至它們還原成為最基本的狀態,然後他進行了一次大手術,以帝 國諸色奇珍異寶為虛幻外表的、最後的征服;歸結下來,它只是一方刨平的木頭。
然後,馬可·波羅說:"汗王,你的棋盤鑲著兩種木頭:烏木和楓木。你此刻註視著的方塊,來自一段早年長成的樹技:你留意到它的纖維的紋理嗎?這兒是一個隱約可見的結節:春天裏過早形成的樹芽被晚間的霜打壞了。"
直到現在為止,大汗從來不知道這外國人能夠用他的語言這樣流利表達心思,不過使他詫異的並不是那流利的語言。
"這一塊的毛孔比較密:也許是什麽幼蟲的窠;不是木蟲——木蟲出生之後馬上就會鉆孔——而是嚙動葉子的蛾蟲,也許樹被采伐就是因為它…這裏的邊沿上有木工用半圓鑿斲過,為了讓它粘緊另一塊木頭,更突出些…"
從一小塊光滑的木頭能夠看出那麽多,使忽必烈大為驚奇;波羅現在已經開始講烏木樹林,講載運木材順流而下的木筏,講碼頭,講窗子旁邊的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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