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象一棵橡膠樹。跟橡膠樹一樣,他在同一個時候被英國人移植到新馬這塊土地上,然後被發現非常適合在熱帶丘陵帶生長。不但往下在土地裏紮了根,還向上結了果。我的父親象第二代的橡膠樹,向熱帶的風雨認同了,因為他土生土長,不再是被移植、試種的經濟作物。

  小時候,我也象一棵生長在馬來西亞吡叻州的第三代橡膠樹。那地方,如果從機艙中往下望,除了開采錫礦的礦場,四處都是波濤洶湧、深綠色的海洋。連綿不絕,一望無際的橡膠園就是陸地上綠色的海洋。據說,從南中國海或馬六甲海峽飛回來的小鳥,常常忘記自己已在陸地上空,因為底下綠色的橡膠園,跟綠色的海洋並不易分辨出來。

  我出生後不到三個月,整個海峽殖民地(新馬),在微弱的一陣防守槍炮聲中,輕易地淪陷在日本大軍手中。我們全家逃難到橡膠園深處。我父親自小受英文教育,又替英國人做事,自然成為日軍殘害的對象。如果沒有那一望無際、深入半島中央山脈的橡膠園的掩護, 我們全家九個人,實在不容易安全度過那三年零八個月日軍占領的日子。

  戰後,我們回到那個小鎮郊外的舊居。舊居門前有一條小河,而河的對岸不遠的大平原,就是遼闊的橡膠園。在強烈的太陽光下,它總是默默無言的,如高大的綠色圍墻。我們這些小孩,天天擡起頭望著它。暴風雨前萬馬奔騰的響聲,一定在橡膠林裏回響好一陣,雨水才渡河而來。因此,大人常常聽見雨水在橡膠林徘徊時,就趕快把那到外面晾曬的衣服收起來。

  橡膠樹的軀幹含有白色的膠汁,只要將任何部分的表皮割破,膠汁就往外冒。讓這些液體凝結,再曬幹,就成為極有工業用途的天然膠。據說發現橡膠具有廣大用途的初期,原產地巴西,人們用刀隨意亂割一通,結果許多橡膠樹抵不住這種傷害而枯死了。

  除了下雨天,橡膠樹每天都要挨一道刀傷,每天都要流一大杯乳白色的血液。它固然是最有經濟價值的樹木,但是也是最痛苦的一種樹木。

  橡膠樹不但給老百姓帶來職業,給園主帶來財富,也給新馬的風景帶來黃金色的秋天。這個被移植的秋天,卻比夏天還要炎熱。

  每年一至三月間,天氣幹旱,雨季在年底已遠去了,本來如綠色海洋的橡膠林,慢慢地變成黃色的楓林。淺紅的葉子在微風中簌簌地飄落,最後枝椏赤裸裸地暴露在惡毒的太陽底下。除了天氣仍然酷熱,廣大的園林完全象深秋的景色一樣,蕭條寂靜,熱帶綠色的風光全消失了。

  每年橡膠樹落葉的時候,我們上學經過的橡膠林,突然失去了綠蔭,母親就要我們戴上帽子,女學生都撐著陽傘。這時,樹林裏疏落的熱帶果樹,如榴槤、紅毛丹、山竹等,仍然披著一身茂密的綠葉,似乎正在嘲笑可憐的橡膠樹,以及它們帶來的炎熱的秋天。

  大約三、四月間,少量的雨水開始回到赤道邊緣,橡膠樹的枝頭抽了新葉。它由青黃變成深綠,開一樹細小如沙粒的黃花。微風中,黃花墜落著,在空氣清新的園林裏,發出陣陣黴臭味。

  不久,枝頭便結出一個個如青蘋果一般的橡實。每個橡實裏面有三顆乳白色、比蓮子稍大的橡籽。這是猴子和松鼠最喜歡的糧食。果子成熟後,外殼由青綠色轉變成淡褐色,非常堅硬,連松鼠也沒辦法把它咬破。當橡籽應該落地生長時,橡實會使外殼爆裂成為六片。殼內三顆橡籽便強有力地被彈出去,落在遠處的地面上。

  橡實爆裂時清脆的聲響,是我青少年時代最難忘的自然界的聲音。上學或回家經過橡膠園,在沈靜中,橡實劈啪一聲爆開,常常把我嚇了一跳。有時碎裂的殼或橡籽打在頭上或身上,也相當疼痛。悶熱的下午在家裏睡覺,橡實也常常彈落在鋅板屋頂上。幾聲巨響,一定把人從好夢中驚醒,然後聽著圓滑的橡籽咕嚕咕嚕地從屋頂滾下來,最後噠地一聲落在屋旁的沙地上。

  成熟後的橡籽,有點象白果的肉,外面有一個橢圓形的堅硬的殼保護著。橢圓形的橡籽是棕色的,上有黑斑。小時候,我們最喜歡撿一大把色澤鮮艷、光滑的橡籽,比賽水撿到的最堅硬。我們把兩顆橡籽放在掌心用力一壓,其中一顆便會破裂。運氣好的話,可以撿到堅硬無比、所向無敵的橡籽。所以橡實爆裂時,我們小孩子,天天都希望自己口袋中有一顆名傳全校、百戰百勝的橡籽。

  橡膠樹不但給大人帶來職業,給小孩帶來遊戲,它死後也給家家戶戶的竈底提供最好的燃料。在油價天天暴漲、能源日日短缺的今天,我更懷念起枯死後的橡膠樹。

  當膠汁流盡,或者因為割得太深而得了不治之癥後,橡膠樹短時間內就枯死了。它的軀幹容易腐朽,如果倒在草叢中一兩個月,天天被太陽曬,挨受風吹雨打,就開始有蛀蟲。所以它的軀幹沒有任何用途,只能作為燃料。我念中小學的時候,煤氣和電爐還未普遍,馬來西亞的鄉村人家,幾乎都是用橡膠樹作燃料。家家戶戶屋旁或屋後,都疊起一堆堆的橡膠樹木柴,而且常常有人在劈柴。橡膠樹的木質軟脆,輕輕一斧下去,便劈的一聲劈開。在太陽下曬幾天,就幹透了。

  我至今還記得很清楚,我家的廚房很大,有寬大的空間以供疊放已劈成一片片的橡膠樹木柴。每次燒水煮飯,先用幾條膠絲弄成一團做火種,點燃以後,上面就架起木柴,很輕易地就燃燒起來。

  橡膠樹的木柴在燃燒時,總是安安靜靜,一點聲息都沒有。雖然容易著火,卻很耐燒,而且遺留下的灰燼不多。這種樹木,就是這樣真正地為老百姓而生、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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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ment by Rajang 左岸 on October 15, 2021 at 7:22pm

謝夢齡《橡樹》

其一

青蒼橡樹遍南洲,柔韌堅強俱兩優。

試把小刀幹上割,涓涓乳汁似泉流。


其二

稅收裕國確千真,誰憐膠工歷苦辛。

但望居奇謀取巧,希圖暴富反招貧。

謝夢齡《夢盧吟草》

Comment by Rajang 左岸 on June 20, 2021 at 10:10pm


(東甲)蕭今《磨膠刀》

割過膠的人,每個人都知道,每天割膠的膠刀,每天都要磨,唯有磨利的膠刀,割起膠來既輕鬆順利,鋒利的膠刀也會割出豐滿的膠液。


然而,割膠很多人會,磨膠刀卻不是每個人都會。


會割膠又會磨膠刀者,割膠回後,挑張矮凳或蹲或在盛水的小桶前,左手握著膠刀,右手抓著磨石,推前拉後一來一往在膠刀口磨了又磨,磨到平滑又薄又利,有人還以自已腳毛做試驗,看是否夠利。


會割膠不會磨膠刀者,每日割膠回家後,把膠刀送往到為人磨膠刀者家裏去,晚些再去拿回,自已麻煩外,亦辛苦了磨刀者。


磨膠刀最煩人的問題是膠刀割缺了口,割到堅硬鐵器之類刀尾卷了,遇到這種情形,勢必多花一些時間才能修整,問題更煩的是拿把新刀來"開刀",非但時間長,新開的刀,第一天初用,還不定稱心滿意。


我有個陳姓朋友,自已的膠刀自己磨外,一些朋友知道他的磨術不錯,結果相傳下,很多朋友的膠刀都往他家裏送。目前他已退休沒割膠了,但每天他得蹲坐屋旁,西索西索地磨膠刀。


只因要磨膠刀,結果召來了自已要出遠門或留宿他地的困難,忐忑不安,深怕膠工們送來的膠刀沒人磨。


一天,他兒子載他到吉隆坡住下,他嚷著要回家,他兒子告訴他說,即然這麼關心膠刀沒人磨,那麼最好下次出門前告知膠工們準備多一支膠刀,以備你出門備用。


磨膠刀,尤其為人磨膠刀卻喪失了自已的自由活動時間,值得?
(原載 19.6.2021 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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