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同時代的遊戲(34)

第四信·赫赫武功的五十天戰爭 (八)

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官兵們儘管也有戰友死去,但是對於因戰鬥負傷被俘終於傷重而死的敵人,至少並無悖禮行為,而是把他們埋葬了。此時向峽谷發出的巨大音響本以為是送葬哀樂,所以大家肅然而立地聽下去。而且到場的家屬們又回原生林去一事,也沒有任何人出面阻攔。那些家屬們也是造反者,因為他們主動投降,所以才允許他們送葬。但是家屬們走後響徹峽谷的哀樂逐漸變成嘲笑的調子,一直延續到深夜。這大大激發了全體官兵們的憤怒。但是,好像製造出這種大音響的演奏家們也覺得演膩了似地終於嘎然而止。隨後是足以讓人驟然感到耳鳴那樣的沉默,對於全體官兵來說也等於愚弄的一擊,使他們更加難以入睡。這是個難以入睡的夜晚,五十天戰爭期間之內夏天的暑氣即將過去,明天就是入秋的頭一個早晨,這是一個夏秋交界特別分明的夜晚。士兵們髒兮兮的渾身直冒汗,在熄了燈的黑暗中睜著兩眼回想過去:進駐這個盆地以來,痛苦的戰爭是戰果小損失大,還有,不僅沒有受過當地民眾盛情款待,反而成了他們的敵人,給他們下缺德透頂的鐵夾子,泉水裡下毒,依次而來似地想起這一個接一個的種種事情,既讓人生氣又覺得可恨,那怒氣幾乎無法控制。火燒原生林的戰術已成計劃,正在準備實施,士兵們無人不知已經運來大量汽油。士兵們共同的憤怒與憎惡情緒,有一條管道似地同"無名大尉"內心連接在一起,官兵們都感覺到,天亮之後就下達火燒原生林的命令。望著漆黑之夜充血的眼珠上也許映出了他們追著躲避大火東奔西跑的半裸的女人們,也許映出了他自己正在強姦或殺戮的自我影像。直到此刻為止毫無趣事可言的戰爭使他們濃縮為戰爭就是血腥慾望的爆發,他們今天晚上得出的這個結論,並且決定以後一定照此實行的決心,後來在轉戰於中國和南洋各地時,果然滿足了。

藏在原生林裡的我們當地的人們,在這酷暑長夏將終的夜晚,人們一致的預感也是明天會出現五十天戰爭最高潮的事態。不過他們既有緊張而尖銳激烈的情緒,也有平靜深沉的情緒。他們躺在原生林巨木群裡搭起的帳篷裡,聽著夜間森林裡低沉的陣陣樹濤,以及高處的樹枝傾軋,每個人都想著破壞人長而又長的整個生涯。他們在村莊=國家=小宇宙即將被消滅之前,都回憶起人人都記得的創建當時的情況。我也常常想起並描繪這天夜裡,代表村莊=國家=小宇宙所有人們的肉體與靈魂,並且是作為把這些高度凝聚在一起的存在的破壞人,全身武裝地躺在原生林巨樹中間的情景……

五十天戰爭的最後一夜,在原生林的各個地方,按峽谷和"在"的村落區分,凡是住在帳篷裡的人,除敵性村民之外,一概不予以監視。如果想和鄰近的帳篷商量好,一齊下山向大日本帝國軍隊投降,完全能辦得到。如果怕夜間同敵軍接觸被錯當成奇襲隊,那就從"死人之路"下到雜木林,在那裡等到天亮,然後再去投降也行。作為這方土地的人,雖然並不希望明天就一齊玉碎,但是,既不想投降敵軍,也不想沿著"死人之路"徒步繞峽谷半周之後,冒著困難順著通向河下游村落的採樵人踩出的小路下山,這些,就當地人來說並不是辦不到的。幾家人聚集在帳篷裡,一齊背叛,向敵軍投降,這樣的事也可能考慮過吧。然而,在預想到玉碎的前夜,這樣的事例一件也沒有發生過。

老人們在五十天戰爭的最後一夜,雖然睡得很沉,但是每個人都在夢中參加了破壞人主持的作戰會議。第二天早晨,老人們出現於秋意頗濃的森林之中,他們無一不已經超過百歲,以老弱之軀,向大家傳達的大概是他們夢中參加過的作戰會議上談的從未有過的緊迫情況吧?如果是為了這個,那就沒有必要在晨光之中再加以議論的必要了。實際上是宣佈:"無名大尉"現在決定要對原生林放火。這一情況在夢中同破壞人開會時已經取得一致的認識,老人們決定,以無條件投降結束五十天戰爭。由父親=神官和外來教師們組成交涉投降事宜代表團,打著白旗,越過"死人之路"前往峽谷。大日本帝國軍一連的官兵們正在秋寒之中站好隊,個個緊張地等待關於進攻原生林的訓示。出現在他們面前的代表團,是偵察員報告說有打著白旗的人前來,"無名大尉"下令把他們帶到這裡來的。"無名大尉"面對急轉直下的形勢,他開始考慮以他獨特的方式結束五十天戰爭。

"無名大尉"聽了原生林叛軍方面關於無條件投降的申述,他冷靜地恢復了自信之後,立刻把仍然帶在胸前的紫色腎臟形標記揪了下來,於是他立刻以剛直的職業軍人下令:把解除武裝的敵方全體人員帶到"死人之路"旁邊,然後按盆地提供的戶籍簿選擇可以回到峽谷的人員。"無名大尉"就這樣十分敏捷和嚴格地處理受降事宜,從而重新獲得了麾下官兵們絕對的信賴與敬愛。但是他對投降者之中的老人卻要仔細對照戶籍,然後注視老人的面孔,而且讓他自道姓名,檢聽他們的聲音,這時就有損於他自然的威嚴,簡直或了一個神經質的人了。此時的"無名大尉",一定是想在現實中找到夜間的夢和白日夢中他曾竭盡全力與之鬥爭的敵軍統帥,也就是破壞人。結果是戶籍簿上有姓名的全都作為投降者允許回到峽谷。只把在法律上不能存在於現世的人留下來的時候,他再次轉著圈子從那些人之中尋找了一遍破壞人,然後對於這些人不問男女老幼,下令一律殺害。但是,關於這次大屠殺,活下來的峽谷和"在"的人們把它當作新的沉重負擔,最慘重的恥辱,從來沒有作為回憶談過。我也不過是接受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時,聽過他對於此次大屠殺傳奇般的插話而已。至於大日本帝國方面,不消說,對於這大屠殺從來連一個字也沒有提過。堅守沉默封閉實情的大屠殺,是五十天戰爭的神話中的核心,有值得弄清實際的份量,它成了無條件投降之後使村莊=國家=小宇宙真正陷於全面頹唐時期的巨大陰影……

和這個情況相反的是,如今人所共見的這位"無名大尉",作為他的一項事業,戰爭結束之後,他也把他的連留在峽谷,甚至不惜花費大力氣改變盆地瓶頸處的地形,為此而著手一項很大的工程。這項工程把我們當地創建時期由破壞人爆破的大岩塊和黑硬土塊給徹底消滅了,用這頂工程使河的下游村落、市鎮村的人們理解,他們的連只是為了這項大規模的土木工程,才在一個小小的山村駐留了兩個多月。"無名大尉"在這項工程最大規模的爆破施工中,隨著一聲巨響被炸得粉身碎骨,實現了他自炸而死的願望。

我從父親=神官接受斯巴達教育時,關於五十天戰爭如何結束的傳奇式插話是這樣的:"無名大尉"打開戶籍簿,讓人們一個個地從他的檢問處走過去,允許一家一戶回到峽谷的人,挑著他們在森林中長期生活所用的家什帳篷,越過"死人之路",向滿是紅葉的雜木林山坡走去。和那風景秀麗的山坡形成對照的,是那被一片青翠圍繞著的窪地上因為弄虛作假的雙重戶口而被留下來的人們。五十天戰爭中我們當地很多人死了。一組兩個人全缺員的戶籍,由留在原生林的同年齡的別人充當。家屬們只好沉默中承認這新的成員。對於老人們這樣決定,村莊=國家=小宇宙這方面沒有人提出異議,"無名大尉"也知道,但是默認了。從無條件投降的第二天起,無論是軍隊或百姓,必須口徑一致,絕口不提五十天戰爭,就像根本沒這件事,既然如此,那就是出於官方的強制,"無名大尉"大概也明白,只是一方的強制是無濟於事的。然而這裡也就出現了一個奇怪現象。不論更改了弄虛作假的雙重制戶籍成了一個人的戶籍而回到峽谷的人,也不論代替死者而取得了新戶籍的人,和留在原生林窪地上而成為一個新集體的人比較起來,在各個方面都相差很遠。可以說,素質優秀的人,從老人到孩子,也不論男女,都留在原生林的窪地上了。這個集體似乎是在示威一般。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創造的村莊=國家=小宇宙,作為經過了漫長的"自由時代"而自立的新世界,一天比一天繁榮,經過劃入藩鎮,以及隨後明治國家的改正地稅,以弄虛作假的雙重制戶籍登記,把人員分成了兩部分,現在這二分之一獨立的村莊=國家=小宇宙滅亡了,這滅亡了的一半才是最具有村莊=國家=小宇宙成員靈魂的人們……

"無名大尉"最後合上了戶籍簿,此刻太陽西沉,天色漸暗,他對站在原生林窪地的黑壓壓的人群大聲宣告:"你們是真正的對大日本帝國發動叛亂掀起內戰的人們。你們犯下的叛國罪必須受到應得的處罰!我以軍事法庭的名義宣佈你們死刑!"話音剛落,人群裡就有人大喊:"你們大日本帝國的戶籍簿上既然我們是不存在的,對你們來說我們就是沒有出生的。對沒有出生的能判死刑嗎?!你們從殺害我們那一瞬間開始,對於大日本帝國來說,我們的存在就成為歷史!"

隨後是把窪地上的男女老少一個一個地吊在原生林大樹的樹枝上吊死。借漸漸升起的月亮之光查明確實把所有的人全都吊死的時候,有人報告說"無名大尉"去向不明。在官兵們四處尋找的時間裡,人們在巨樹群裡吊著的我們被吊死的人群裡,發現了脫掉軍服的"無名大尉",是吊死我們當地人的時候出了差錯,或者裝作事故自縊而死,就不知道了。所以也有的傳承說,村莊=國家=小宇宙投降之後,破壞峽谷瓶頸的土木工程,是"無名大尉"的部下們想找個表現他的遺志的手段而採取的一項錯誤行動,並不是他本人原本出於內心的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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