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爾·納博可夫《洛麗塔》(33)

我現在正面臨一項乏味的工作,記錄洛麗塔品質墮落的確切情況。假如她點燃的那部分熾情未達到這般熱烈,那麽純凈的財富也不會到她手中。但我軟弱,我不聰明,我的女學生性感少女讓我甘心為奴。伴隨著人類生活環境的縮小,只能是溫 柔戀情和痛苦在增加;而對此,她是占盡了便宜。

每周給她的零用錢以她履行了基本職責為條件,在比爾茲利時期初是二十一美分——時期結束前漲到一元五分。此外她還不時從我這兒得到各種各樣的小禮物。一要就有蜜餞吃或有露天電影 看。這實在足夠大方。當然了,我也很樂意要求她多吻我一次,甚或當我覺察她極為垂涎某種孩子的娛樂時,就要求一次盡情撫愛。但她的確很難對付。她一天若只得三便士或三個五分幣就無精打采;事實證明,每當她權力在握要否定我的某種生命援救物,比如奇異、慢性的春藥 時,她是個多麽冷酷的談判者;離了那藥,我甚至活不上幾天;然而正因為情欲的本性十分衰弱,我又不能用武力達到目的。她自知那張柔軟嘴唇的魔力,她竟得以——在上學的一年裏*—將一次擁抱的昂貴利錢提高到三、甚至四元,噢,不要哂笑,想象我是懸在快樂的刑台上,它就象一架叮當大響、噴吐富貴的瘋狂機器,吵鬧著吐出了一角銀幣和二十五分幣以及大額銀元;而她眼看我處於癲狂狀態,便在小拳頭裏死死抓住一把硬幣,事後我倒是總能把它撬開,除非她趁我不備跑到一邊藏好她的戰利品。每隔一天,我都要到學校四周巡視,昏昏然步入藥店,我窺視霧氣朦朧的深巷,竊聽 那回響在我震顫的心和落葉之間的女學生們遠去的歡聲笑語,我不時潛入她的房間,審察畫著玫瑰的廢物筐裏撕碎的紙片,又細看那張我親手制做的處女 床 的枕下。有一次我在她的一本書(真巧——《寶島》)裏找出了八張一元的鈔票,又有一次從“惠斯勒之母”後面的墻洞裏找出二十四元和一些零錢——總計二十四元六角——我悄悄攜走了,第二天,她對我指控霍利根太太是卑鄙的盜賊。最後,她憑智力又找到一個更安全的貯藏地,我再也沒找到;但從那以後,我便讓她費盡氣力取得了參加學校演劇活動的準許,也就徹底降低了她的身價;因為我最怕的,不是她可能毀掉我,而是怕她會攢足錢跑掉。我相信這可憐的、目光兇狠的孩子已經想到,用她錢包裏的五十元就能投奔百老匯或好萊塢——或大草原以外荒涼地方的某個惡臭的飯館(召工!);風兒在吹,星墾在閃,小汽車,酒館,酒保,一切的一切都骯臟,破爛,死了。

閣下,我已盡了一切努力處理男孩子的問題。噢,我甚至潛心讀過《比爾茲利星報》上的所謂“少年專欄”,想找到行為規範!

對父親進言。不要把女兒的朋友嚇跑。也許你不易意識到現在男孩子們正發現她很迷人。在你看來,她還是個小姑娘。在男孩子看來,她嬌媚有趣,可愛又活潑。他們喜歡她,今天你已經是辦公室的大經理,昨天你還不是替簡提課本的中學生吉姆本。記得嗎?現在你女兒的機會來了,你難到不想讓她在她喜歡的男孩子的崇拜和陪伴下得到幸福嗎?你難到不想讓他們一起得到完整的樂趣嗎?

完整的樂趣!好心的上帝!

為件麽不把年輕小夥子當作家中賓客?為什麽不和他們交 談?讓他們講真話,逗他們笑,讓他們感覺輕松自如?

歡迎你,年輕人,到這所妓院來。

如果她違背規則,不要當著她的男伴大聲發作。讓她私下了解你的不愉快內心沖突。不要讓男孩們感覺她是一個食人老妖的女兒。

最初,食人老妖寫了兩張題為“完全禁止”和“勉強允許”的表。完全禁止的是單人或雙人或三人約會——下一步當然就是大規模的狂歡作樂。她可以和女友逛糖果店,和偶然相遇的年輕男士咯咯說笑,而我則小心翼翼隔開一段距離在車內等候;我還保證如果被社會承認的巴特勒男子研究所邀請她的小組參加他們一年一度的舞會(當然會是女伴稠密),我會考慮一下十四歲的女孩子是否可以穿她首次亮相的“夜禮服”(一種使細胳膊少女看上去象紅鶴一樣的長袍)。另外,我還答應她在我們家舉辦一次舞會,她可以邀請她那些比較漂亮的女朋友和在巴特勒舞會上認識的比較優雅的男孩子。

只是有一條,只要我的政權在握,就永遠,永遠不會允許她和春情萌發的年輕人去看電影 ,或在小汽車裏卿卿我我,或到同學家參加男女混雜的舞會,或在我聽力所及之外沒完沒了地進行男女電話交 談,既使“只是談談他和我的一位朋友的關系”。

洛對這一切義憤填鷹——她稱我是卑鄙惡棍,甚至更糟——若不是我很快發現真正讓她生氣的不是我剝奪了她的哪一種享樂而是普遍權利,這令我暗自感到寬慰,不然我一定要雷霆萬鈞。你看,我侵犯了已經協定的項目,普通的消遣,“完全正當”的事情以及年輕人的常規;可是,最該謹慎的莫過於一個孩子,特別是一個女孩子,象十月果園陰霧裏她那樣的一個膚色最為赤褐,最具有神話特征的性感少女。

不要誤解我。我不能絕對肯定整個冬天,她未找機會隨便和陌生小夥子有過不正常的接觸;當然,不管我多麽嚴密控制她的閑暇,總有無法圓說的時間漏洞,她一回憶起來就總要用極覆雜的解釋去堵塞,當然,我的嫉妒不整齊的爪子也總能抓住這性感少女虛假的紋理;但我確實感覺到——現在證明我的感覺的準確性——根本沒有發出嚴重警告的理由。我這麽想,並非因為我從未發現一個澀硬的少年喉音向同性的啞巴調情;而是因為我“太清楚”(我的西比爾姨媽的常用詞),各種各樣的中學男生———從汗流滿面、“拉拉手”便激動的傻小子,到滿臉濃疤、常備輛加馬力小汽車的自我滿足型強姦犯——個個令我老練又年少的女主人討厭。“這些男孩子的吵吵聲讓我想吐,”她在課本裏這麽亂寫了一句,底下,還有一句出自莫娜之手(莫娜現在總是那麽恰到好處,的狡猾戲語:“搖轆軲之人如何?”(也是恰到好處)。

很不要臉的,是我碰巧在他的同伴中見到的那些花花公子。比如“紅毛衣”,有一天,就是我們碰到第一場雪的那天——他送她回家;我站在客廳窗邊看見他們在我家前庭處說話。她穿一件帶一條獸毛領的棉布外套;我鐘愛的發型上扣有一頂褐色小帽——劉海在前,兩測是小卷毛,後邊有波浪大卷,濕乎乎的黑色鹿皮鞋和白襪上沾滿了汙泥。她一會說著一會聽著,習慣性地把書本抵在胸前,雙腳不住地比劃著什麽:她的兩腳相抵,向後移動,雙腳交 叉,晃了一下,再劃八步,又整個重來一遍。還有一次是某星期天的下午,“皮夾克”在飯館前和她交 談,他每親和姐姐企圖把我支走去聊天;我磨磨蹭蹭,不住回頭看著我唯一的所愛。她養成了不止一種的習慣性動作,比如斜斜腦袋,是年輕人禮貌地表示某某二人已經“同眠 共枕”的方式,另外,(當她聽到了我的叫聲),仍然假裝嘻鬧,後退兩步,四處張望,朝我走來時笑意皆飛。另一方面,我深喜她那套哀聲嘆氣的把戲——或許因為它總使我想起她令人難忘的首次懺海——“噢,親愛的1,幽默又憂怨地對命運表示順從,或當命運的打擊真地降臨時,她用深沈的低音發出一聲長長的“不——”。此外——因為我們現在所談是運動和青春——我總喜歡看她騎著美麗的自行車在塞耶街跑上跑下:踏上踏板,急切地蹬著,當速度自行消減時,她向後仰去,姿式萎頓;而後她停在我們的信箱邊,兩腿還跨在車上,從箱裏取出一本雜志,翻撚一遍,又放團 去,舌央抵到上唇一側,一只腳蹬起車,又全速奔跑在慘淡的樹萌和陽光下。

總之,一想起我溺愛壞了的小女奴和頭年冬天在加利福尼亞,她天真地為之感動的那副行為的手鐲,我就覺得,她似乎比我希望的更能適應環境。盡管我永遠也不能適應持久焦灼的狀態,罪惡、偉大和善心都存在其中,我覺得我正在盡一切努力去學做。對洛麗踏冷冰冰的臥室愛戀又失望了一陣以後,我躺在我書房狹窄的床 上,總要溫 習 全天,檢查我的形象,讓它在大腦紅色的眼睛前徘徊,而不是一閃而過。

我看見黧黑又漂亮的亨伯特博士,不是非塞爾特人,沒準是高教會派的,也可能是更高的高教會派的,正望著他的女兒上學去。我看見他微笑著愉快地拱著手朝從腳黑到眉毛的蠢笨的霍利根太太打著招呼,她渾身散發瘟疫(我知道,她第一個舉動就是朝主人的杜松子酒走去)。韋斯特先生,一位已退職的行政官抑或是位宗教論文的撰寫者——誰關心這?

——我看見他和鄰居——那位的名字是什麽來著,我認為他們是法國人或瑞士人——在他窗明幾凈的書房裏坐在打字機前的骨瘦如柴的側影,他蒼白的額頭上,有一簇希特勒式曲發。周末,人們很可能看見亨教授身穿精心裁制的大衣,戴著褐色手套攜女兒漫步到沃爾頓酒館(那兒的戴紫羅蘭色緞帶的陶制松鼠和巧克力盒很有名,你就端坐其中等一張仍然遍布你的前任的面包渣的“雙人桌”。還會在工作日裏的午後一點左右,看見我威嚴地向百眼巨人伊斯特敬禮,一邊將小汽車調出汽車廠,繞過該死的冬青,而後朝光滑的公路駛去。

在酷熱難當的比爾茲利大學圖書館裏,從書上擡起一只冷冰冰的眼睛看看表,在笨重的年輕女人中捕捉流溢的人性知識,為之發呆,和大學裏格牧師(他也在比爾茲利學校任教,教授《聖經》)在校園散步。“有人告訴我說她媽媽是個出色的演員,死在一次飛機事故中了。噢?我弄錯了,沒準。是這樣?我明白了。多慘。”(讓她每親升華,嗯?)我慢慢推著手推車跟在韋教接身後穿過超級市場的迷宮,他也是個舉止緩慢、金地和善的鰥夫”有一雙山羊眼。常見他只穿件襯衫,脖子上系條黑白色長圍巾在鏟積雪。我無半點遲疑(甚至還在草墊上擦了擦雙腳)跟著我的女學生女兒走進家。帶多麗去看牙醫——漂亮的護士 兩眼發光的望著她——舊雜志。

帶多麗進城吃飯,人們看見埃德加.亨.亨伯特先生用刀叉對付牛排,這很是大陸 風度。同樣,欣賞一場音樂會:兩個面容冷峻、神態安然的法國人在他們身旁就坐,亨·亨先生喜愛音樂的小女兒坐在父親右邊,韋教授(在普洛維頓期度過了一個健康之夜)喜愛音樂的小兒子坐在G·G先生的左邊。開著門的停車廠裏,一片燈光吞噬了小汽車又熄滅了。

穿著漂亮的睡衣,急忙去拉下多麗臥室的窗簾。星期六早晨,誰也看不見,在浴室裏莊嚴地壓臥著被冬天漂白了的小姑娘。星期天早晨,不上教堂的人看見又聽見我對多麗說,別太遲了,她準備去綠蔭掩蔽的庭院,我能容忍多麗的一位善於觀察的古怪同學說道:“我第一次看見人穿吸煙服,先生——當然,除了在電影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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