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平:崇山峻嶺啟示我們的思想——西方文學藝術中的生態倫理精神資源(3)

蒂克(1773--1853)那部未完成的長篇小說《法郎茨·斯特恩巴爾特》,敘述了一位十六世紀的青年畫家漫遊意大利的經歷,在塑造人物和編織情節方面被認為是失敗的,但其中關於自然的描寫卻是令人難忘的,他"發明"了一種被稱之為"蒂克式"的景色,尤其代表了德國浪漫派的某些精神特點。丹麥批評家勃蘭兌斯(1842--1927)寫道:"他們發現在自然蠻荒狀態中,或者當它在他們身上引起模糊的恐怖感的時候,才是最美的。黑暗和峽谷的幽暗,使心靈為之毛骨悚然、驚惶失措的孤寂,正是浪漫主義的愛好所在,而蒂克的圓月一成不變地照耀在這些景色之上,宛如舞台上一個用油紙剪成的、背後放著一盞燈籠的假月亮?quot;小說中那位遊歷的畫家斯特恩巴爾特穿著所有騎士們穿的那種"黃色的號衣",區別在於他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月光騎士"。他的"月光曲"是這樣的:

 

樹林後面像震顫的火焰,

山嶺上照耀著一片金黃,

綠色灌木將閃閃發光的頭顱

誠摯地垂在一起沙沙作響。

 

波浪啊,你可為團圜明月的親切臉龐

給我們湧現出一個映像?

樹枝看到它,歡快地搖動著,

將枝椏伸向了魔光。

 

精靈開始跳躍在波浪上,

夜花叮叮當當地開放,

夜鶯在濃密的樹林中醒來,

詩意地談述著她的夢想,

聲調像耀眼的光線向下流著,

在山坡上發出了回響。 (劉半九譯)

 

這幾乎是德國浪漫派的一部"袖珍詞典"了:"樹林後面震顫的火焰"、頭部"閃閃發光"的灌木(它們垂向一處)、給圓月一個清晰形象的波浪、在浪花上跳躍的精靈,還有"夜花"和"夜鶯"。顯然這里有來自民間傳統的某些神秘性的東西。除此而外,德國傳統文化中更多地用"心靈"而不是"眼睛"與外部事相"遭遇",在這里也體現得很充分。蒂克還自造了一個詞為"Waldeinsamkeit",直譯為"森林間的孤寂",詩人的心靈仿佛是向這個"森林間的孤寂"發出顫抖的呼喊,然後再傾聽孤寂的森林把顫抖的回聲反傳過來。也許海德格爾從這里繼承了那種"孤寂"的心情,他的表述是"林中空地"。

 

德國浪漫派的另一位重要人物諾瓦利斯(1772--1801),他將自己看作是"純精神性的使徒",於是"幻想"、尋求超驗的感覺便成了他的精神生活的標志。最適合幻想的地方當然是夜間,他寫過著名的《夜頌》:"我轉而沈入神聖的、不可言傳的、神秘的夜。世界在遠方,仿佛陷進了深邃的墓穴:它的處所荒涼而孤寂。胸口吹拂著深沈的憂傷……""藍花"可以說是這位耽於幻想的騎士給自己佩戴的"徽號"。在他的小說《盧德琴》中,主人公海因里希在夢中預感到他的詩人生涯將帶來的隱秘的幸福,並看到他所愛的對象以一朵罕見的藍花的形象而出現。於是他出門尋求他的目標。而"藍花"同時又擁有多個化身。在尋找的過程中,他不止一次地有了這樣的幻覺:這就是他要尋找的對象,但每次的情況都是--一旦就要采摘得到,"藍花"便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帶走了。最初它是作為少女馬蒂爾德的形象而出現的,但少女後來被淹死了。經過其他一系列復雜的努力之後,結局是"海因里希摘取了藍花,把馬蒂爾德從拘禁她的咒語中解救了出來,但是她又從他手里消失了。""藍花"僅僅是個象征,意味著一個孤獨憔悴的心靈渴望得到的東西。心靈的無限向往於有限的事物("藍花")身上得到了體現。這樣一個過分緊張熱烈的心靈最終的歸宿在哪里?只是在自然恬靜和美的懷抱中。"草木是土地上最直率的語言;每片新葉,每朵奇葩,都是一個力圖表現的秘密,而這秘密正因為它由於愛情和歡樂,既不能移動也不能講話,於是也變成一株啞默的、寧靜的植物。如果一個人在孤寂中遇到這樣的花朵,不是會感到一切奐然改觀嗎?(劉半九譯)

 

3、法國浪漫派筆下的"自然"

 

當那些古代騎士遊歷四方,只身騎馬穿行在森林、原野、古堡之間時,所經歷的旖旎風光也是光怪陸離的奇異風景,是此前的人們聞所未聞的。因而,"浪漫的"一詞還包含這樣的含義:"陌異的"。所面臨的自然景觀可能是冷僻的、荒涼的、原始的,也只有這樣,才能遠離塵世的喧囂,是一個幽深、幽靜的去處。《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遐想》之五的開頭,當盧梭寫道:"比埃納湖邊的巖石和樹木離水更近,也顯得比日內瓦湖荒野些,浪漫色彩也濃些",就是在"荒疏"、"陌異"的意義上使用"浪漫"這個詞。他1765年在瑞士境內的這個湖中的聖皮埃爾小島上居住時,這麽一個地方幾乎無人知曉。(當然,它後來成為更年輕的一代浪漫主義者朝聖之地。)盧梭眼中的"自然",在很大程度上是和所謂"文明"相對立的,是比較怪異、陡峭、驚險的那一種,在這樣的自然面前,人們會獲得一種不同於已往的全新體驗。在《懺悔錄》(第一卷)中他寫道:

 

一個平原,不管那兒多麽美麗,在我看來決不是美麗的地方。我所需要的是激流、巉巖、蒼翠的松衫、幽暗的樹林、高山、崎嶇的山路以及在我兩側使我感到心驚膽戰的深谷。……我是非常喜歡這種暈眩的。我緊緊地伏在欄桿上俯身下望,就這樣站了好幾個鐘頭,不時地望著藍色的澗水和水中激起的泡沫,聽著那洶湧澎湃的激流的吼叫聲,在我腳下一百土瓦茲的地方,在山巖樹叢之間,烏鴉和鷙鳥飛來飛去,它們的啼叫聲和水流聲相互交織在一起。(黎星譯)

 

盧梭對於奇異、怪誕的自然的興趣,以及這種蠻荒的自然在人們心中引起的陌異心情,大大地影響了他的後繼者。因此,在法國浪漫派那里?quot;自然"的概念是和某種"遠方"、"野性"、五光十色的東西聯系在一起,在遙遠他鄉的"異國風光"、"異國情調"中,這種特色體現得更加充分。夏多布里昂(1764--1848)的《阿達拉》,就是以美國一個印第安民族的原始部落為背景,描寫了一個從歐洲去的"自委於野蠻世界的文明人"和一個土著女孩阿達拉之間的悲劇愛情,其中以華麗的辭藻、誇張鋪陳的筆調描寫展示了一個令人驚心動魄的北美洲異域景觀。從小說的一開始,作者就聲稱:在密西西比河的兩岸,"呈現出一幅奇異的風景";"在自然界中,優雅和壯麗常常是聯系在一起的。"隨著情節的發展,酋長的女兒阿達拉帶著被處死刑的白人戰俘在原始森林中逃命,大自然不可思議的奇詭、濃郁、瑰麗也隨之一一呈現: 在驕陽似火當中,我們經常在雪松的苔蘚底下尋覓遮陰之處。差不多所有的佛羅里達的樹木,特別是雪松和綠橡,從它們的枝椏到根部都被一層白色的苔蘚掩蓋著。月明之夜,當你在光禿禿的曠野上瞥見一株伶伶仃仃的冬青檞,披著這種苔蘚的帷幔時,你便會以為看到一個鬼怪在身後拖著長長的輕紗。大白天時的景象跟晚上的同樣可以入畫。綠鸚鵡、藍松鴨、蜂鳥、蝴蝶及閃光的蠅蚋群起而至,懸掛在苔蘚之上,給人的印象就是歐洲的工匠一張純白的羊毛毯上繡出了色彩艷麗的昆蟲和雀鳥。 

我們就在這些由聖靈準備下的,令人可喜的客棧的綠蔭下歇息。罡風從天而降,振撼著碩大無朋的雪松,連帶建築在枝柯上的空中樓閣,雀鳥及在濃蔭中入睡得行旅者也一起漂浮著。千種哀嘆的聲音從搖動著的廣廈的回廊及拱門間發出。歐陸舊世界的奇觀可萬萬比擬不了這個莽漠中的偉構。 

這麽一個充滿了嘩響和色彩的"自然",遠在人們已有的生活和視野之外,它甚至像一個懸浮在半空中的壯麗景觀,在它面前令人感到震驚和怖嚇;但在承納這樣的景象時,人們感到自身人性從未有過的洞開,感到自身存在的界限在經過劇;搖撼"之後而擴展和壯大。浪漫主義正是有這種精神上不斷生長的特點,在這里是通過"洞悉"雄偉的自然景觀和體驗自然所呈現的偉大的力量來實現的。當主人公的旅程進一步遇到危機時,大自然也做出了相應的回應:

 

夜色漸濃,雲陣低垂逼近林蔭。雲表撕裂了,閃電以火焰劃出了一個轉瞬即逝的菱形。狂飈從西方洶洶而來。雲層翻滾,林梢低伏,天門乍開乍闔,只見雲隙後,天外有天,遠方原野一片通紅。多麽怵目驚心而又瑰偉壯麗的奇觀!霹靂一聲,樹林熊熊地燃著了,烈火像彗尾般伸展開來。煙柱閃著火星上沖霄漢;燹火盈野,雲際霹雷直往塵世傾斜。……在這浩瀚的混沌世界當中,升起了龐雜的天籟:有狂風肆虐聲,有猛獸嘶叫聲,有火燎必剝聲,也有閃電不斷落到河里熄滅時的呼噓聲。(文笑塵譯) 在這種風氣影響下,完全是巴黎人氣質的斯達爾夫人(1766--1817)在小說《柯麗娜》中,也情不自禁地寫起了意大利的風景,女主人公柯麗娜的性格和這個多火山地區絢麗的色彩是協調的:那不勒斯海灣的景色--在靠近陸地的地方,海水呈深藍色,而稍遠一點,則像荷馬說的是"酒的顏色";那里的天空之所以特別明朗,是因為在更上方的藍色下面,有著一層白色的亮光;在綠樹復蓋的群山中,不時露出火山的洞口;而在離翻滾的熔巖向空中冒著濃煙不遠的地方,就是茂盛的田野,一片片紅色的罌粟花、大藍花及齊腰深的濃密的雜草,就是把它們一夜之間割掉,一眼之間它們又回重新生長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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