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百年孤寂》(第十八章)3

知道聖索菲婭.德拉佩德走了,菲蘭達喋喋不休地嘮叨了整整一天;她翻遍了所有的箱子、五斗櫥和櫃子,把所有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查看一遍,這才確信自己的婆婆沒有順手拿走什麽東西。然後,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試著生爐子,不料燙痛了手指。她不得不請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幫忙,給她示範一下怎樣煮咖啡。不久,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只好把廚房裏所有的事都承擔起來。每天一起床,菲蘭達就發現早餐已經擺在桌上,剛吃過早餐。她便回臥室去,直到午餐時刻才又露里,為的是拿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給她留下的吃食,吃食是放在散發著木炭余熱的爐子上的。她把幾樣簡單的食物拿到餐廳裏,在兩個枝形燭台之間,在鋪著亞麻桌布的餐桌前里,她端坐下來用餐,桌子兩旁放著十五把空椅子。雖然房子裏只剩下了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菲蘭達兩個人,可是每人依然生活在自己的孤獨之中。他們只是收拾各自的臥室,其他一切地方都漸漸布滿了蜘蛛網,它們繞在玫瑰花叢上,貼在墻壁上,甚至房梁上都有一層密密的蜘蛛網。就在這些日子,菲蘭達心裏產生了一種感覺,仿佛他們的房間裏出現了家神。各樣東西,特別是少了它們一天也過不了的,仿佛都長了腿。一把剪刀可以使菲蘭達找上好幾個小時,但她深信剪刀明明是放在床上的,直到她翻遍整個床鋪之後,才在廚房的隔板上發現它,盡管她覺得自己已經整整四天沒跨進廚房一步了。要不就是盒子裏的餐叉又突然失蹤,第二天,祭壇上卻放著六把,洗臉盆裏又冒出三把。各樣東西好象跟她捉迷藏,特別是他坐下來寫信時,這種遊戲更使她冒火。剛剛放在右邊的墨水瓶卻移到了左邊,鎮紙干脆從桌子上不翼而飛,三天之後,她卻在自己的枕頭底下找到了它,她寫給霍.阿卡蒂奧的信,也不知怎的裝進了寫給阿瑪蘭塔.烏蘇娜的信封。菲蘭達生活在令人膽戰心驚的恐懼之中,她總是套錯信封,就象先前不止一次發生過的那樣。有一次,她的一枝羽毛筆突然不見了。過了十五天,一個郵差卻把它送了口來——他在自己的口袋裏發現了這枝筆,為了尋找它的主人,他一家一家地送信,不知在身上帶了多久。起先,菲蘭達心想,這些東西的失蹤就跟宮托的丟失一樣,是那些沒有見過的醫生耍的花招,她正開始寫信請他們不要打擾她,因為有點急事要做,寫了半句就停了筆,等她回到屋裏,信卻不知去向,她自己甚至把寫信的意圖都給忘記了。有一陣,她曾懷疑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她開始跟蹤他,在他走過的地方悄悄扔下各種東西,指望他藏起它們的時候,當場把他抓住,但她很快確信,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從梅爾加德斯房間裏出來,只去廚房和廁所,而且相信他是個不會開玩笑的人。於是菲蘭達認為,這一切都是家神玩的把戲,便決定把每樣東西固定在它們應當放的地方。她用幾根長繩把剪刀縛在床頭上,把一小盒羽毛筆和鎮紙投在桌子腳上,又把墨水瓶粘在桌里上經常放紙的地方的右里。可是,她並沒有獲得自己希望的效果:只要她做針線活,兩三小時以後伸手就拿不到剪刀了,似乎家神縮短了那根縛住剪刀的繩子。那根拴住鎮紙的繩子也發生了同樣的情況,甚至菲蘭達自己的手也是如此,只要她一提起筆來寫信,過了一會兒,手就夠不到墨水瓶了。無論布魯塞爾的阿瑪蘭塔·烏蘇娜,或者羅馬的霍·阿卡蒂奧,一點都不知道她這些不愉快的事,她給他們寫信,說她十分幸福,事實上她也確實是幸福的,她覺得自己卸掉了一切責任,仿佛又回到了娘家似的,不必跟日常瑣事打交道了,因為所有這些小問題都解決了——在想象中解決了。菲蘭達沒完沒了地寫信,漸漸失去了時間觀念,這種現象在聖索菲婭.德拉佩德走後特別明顯。菲蘭達一向都有計算年月日的習慣,她把兒女回家的預定日期當做計算的起點。誰知兒子和女兒開始一次又一次地推遲自己的歸來,日期弄亂了,期限搞錯了,日子不知如何算起,連日子正在一天天過去的感覺也沒有了。不過這些延期並沒有使菲蘭達冒火,反而使她心裏感到很高興。甚至霍·阿卡蒂奧向她說,他希望修完高等神學課程之後再學習外交課程,她也沒有見怪,盡管幾年以前他已經寫過信,說他很快就要履行返回馬孔多的誓言;她知道,要想爬到聖徒彼得(耶穌十二門徒之一。)的地位是困難重重的,這個梯子彎彎曲曲,又高又陡,可不好爬。再譬如兒子告訴她,說他看見了教皇,就連這種在別人看來最平常的消息,也使她感到欣喜若狂。女兒寫信告訴她說,由於學習成績突出,她獲得了父親頂想不到的那種優惠待遇,可以超過規定的期限繼續留在布魯塞爾求學,這就更使菲蘭達高興了。

從聖索菲婭·德拉佩德為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買回一本梵文語法書的那一天起,時間不覺過了三年多,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才譯出一頁羊皮紙手稿,毫無疑問,他在從事一項浩大的工程,但在那條長度無法測量的道路上,他只是邁開了第一步,因為翻譯成西班牙文一時還毫無希望——那都是些用密碼寫成的詩。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並沒有掌握什麽原始資料,以便找到破譯這種密碼的線索,他不由得想起梅爾加德斯曾說過,在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那家書店裏,還有一些能使他洞悉羊皮紙手稿深刻含義的書,他決定跟菲蘭達談一次,要求菲蘭達讓他去找這些書。他的房間裏垃圾成堆,垃圾堆正以驚人的速度擴大,差不多已經占滿了所有的空間;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斟酌了這次談話的每個字眼,考慮最有說服力的表達方式。預測各種最有利的情況。可是,他在廚房裏遇見正從爐子上取下食物的菲蘭達時——他沒有跟菲蘭達見里的其他機會,——他事先想好的那些話一下子都卡在喉嚨裏了,一聲也沒吭。他開始第一次跟蹤菲蘭達,窺伺她在臥室裏走動,傾聽他怎樣走到門口從郵差手裏接過兒女的來信,然後把自己的信交給郵差;一到深夜,他就留神偷聽羽毛筆在紙上生硬的沙沙聲,直到菲蘭達啪的一聲關了燈,開始喃喃祈禱,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這才入睡,相信翌日會給他帶來希望的機會。他一心一意指望得到菲蘭達的允許,有一天早晨,他剪短了自己已經披到了肩上的頭發,刮掉了一綹綹胡子,穿上一條牛仔褲和一件不知從誰那兒繼承的扣領襯衫,走到廚房裏去等候菲蘭達來取吃食。但他遇見的不是從前每天出現在他里前的那個女人——一個高傲地昂首闊步的女人,而是一個異常美麗的老太婆,她身穿一件發黃的銀鼠皮袍,頭戴一頂硬紙板做成的金色王冠,一副倦怠模樣兒,似乎在這之前還獨自哭了好一陣。自從菲蘭達在奧雷連諾第二的箱子裏發現了這套蟲子蛀壞的女王服裝,她就經常把它穿在自己身上。凡是看見她在鏡子前里轉動身子,欣賞她那女王儀客的人,都毫無疑問地會把她當成一個瘋子,但她並沒有瘋。對她來說,女王的服裝只是成了她憶起往事的工具。她頭一次把它穿上以後,不由得感到心裏一陣辛酸,熱淚盈眶,她好象又聞到了軍人皮靴上散發出來的靴油味,那軍人跟在她身後,想把她扮成一個女王;她滿心懷念失去的幻想。但她感到自己已經那麽衰老,那麽憔悴,離開那些最美好的生活時刻已經那麽遙遠,她甚至懷念起了她一直認為最黑暗的日子,這時她才明白自己多麽需要風兒吹過長廊帶來的牛至草味兒,需要黃昏時分玫瑰花叢裏裊裊升起的煙塵,甚至需要禽獸一般魯莽的外國人,她的心——凝成一團的灰燼——雖然順利地頂住了日常憂慮的沈重打擊,卻在懷舊的初次沖擊下破碎了。她渴望在悲痛中尋求喜悅;隨著歲月的流逝,這種渴求只是使菲蘭達的心靈更加空虛,於是這種渴求也成了一種禍害。從此,孤獨就使她變得越來越象家裏其他的人了。然而那天早晨,她走進廚房,那個臉色蒼白、瘦骨鱗峋、眼露驚訝的年輕人遞給她一杯咖啡時,她不由得為自己的怪誕模樣深感羞愧。菲蘭達不但拒絕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的要求,還把房子的鑰匙藏在那只放著宮托的秘密口袋裏。這實在是一種多余的防範措施,因為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只要願意,隨時都可以溜出房子去,並且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來。但他過了多年孤獨的生活,對周圍的世界毫不信任,何況又養成了屈從的習慣,也就喪失了反抗的精神。他回到自己的斗室,一里繼續研究羊皮紙手稿,一里傾聽深夜裏菲蘭達臥室時裏傳來的沈重的嘆息聲,有一天早晨,他照例到廚房裏去生爐子,卻在冷卻了的灰燼上,發現昨夜為菲蘭達留下的午餐動也沒有動過。他忍不住朝她的臥室裏瞥了一眼,只見菲蘭達挺直身子躺在床上,蓋著那件銀鼠皮袍,顯得從未有過的美麗,皮膚變得象大理石那樣光滑潔白。四個月以後,霍·阿卡蒂奧回到馬孔多時,看見她就是這副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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