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是板橋鎮上一個美麗、乖巧的女孩,她十五歲上就嫁給比她大了十五歲的父親,那是因為父親在新埔、頭份教過小學以後,有人邀他到板橋林本源做事,所以娶了我的母親。

母親是典型的中國三從四德的女性,她識字不多,但美麗且極聰明,脾氣好,開朗,熱心,與人無爭,不抱怨,勤勉,整潔。這好像是我自己吹噓母親是說不盡的好女人。其實親友中,也都會這樣讚美她。

母親嫁給父親不久,父親就帶著母親和母親肚中的我到日本去,在大阪城生下了我。父親是個典型的大男人,據說在日本到酒館林立的街坊,從黑夜飲到天明,一夜之間,喝遍一條街,夠任性的了。但是他卻有更多優點,他負責任地工作,努力求生存,熱心助人,不吝金錢。我們每一個孩子,他管得雖嚴,卻都疼愛。

在大阪的日子,母親也津津樂道。她說當年她是個足不出戶的異國少婦(在別人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女),偶然上街,也不過是隨著背伏著小女嬰的下女出去走走。像春天,傍著澱川,造幣局一帶,櫻花盛開了,風景很美。母親說,我們出門逛街,還得忍受身後邊淘氣的日本小鬼偶然喊過來的“清國奴”這樣侮辱中國人的口號,因為母親穿的是中國服裝。

後來父親要遠離日本人占據的台灣,到北平去打天下,便先把母親和三歲的我送回台灣。在客家村和板橋兩地住了兩年,才到北平去的。母親以一個閩南語系的女人嫁給客家人,在當時是罕見的。母親纏過足,個子又小,而客家女性大腳,勞動起來是有力有勁的。但是嬌小的母親在客家大家庭里仍能應付得很好,那是因為母親乖,不多講話。她說妯娌們輪流燒飯,她一樣輪班,小小的個子,在鄉間的大竈間,燒柴、舉炊,她都得站在一個矮凳上才夠得到,但她從不說苦。不說苦,也是女性的一種德性吧,我從未見母親喊過苦,這樣的德性在潛移默化中,也給了我們姊弟做人的道理。像我,脾氣雖然急躁,卻極能耐苦,這一半是客家人的本性,一半也是得自母親。

父親去世前在北平的日子,是最幸福的,但自父親去世(母親才二十九歲),一直到我成年,我們從來都沒有太感覺做孤兒的悲哀,而是因為母親,她事事依從我們,從不擺出一副苦相,真是所謂“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了。

我的母親常說這樣兩句台灣諺語,她說:“一斤肉不值四兩蔥,一斤兒不值四兩夫。”意思是說,一斤肉的功用抵不過四兩蔥,一斤兒子抵不過四兩丈夫。用有實質的重量來比喻人倫,實在是很有趣的象征手法。我母親也常說另一句諺語:“食夫香香,食子淡淡。”這是說,妻子吃丈夫賺來的,是天經地義,沒有話說,所以吃得香;等到有一天要靠子女養活時,那味道到底淡些。這些話表現出我的母親對一個男人——丈夫的愛憎之深、之專。

現在已婚婦女,湊在一起總是要怨丈夫,我的母親從來沒有過。甚至於我們一起回憶父親時,我如果說了父親這樣好那樣好,母親很高興地加人說。如果我們忽想起爸爸有些不好的地方,母親就一聲也不言語,她不好駁我們,卻也不願隨著孩子回憶她的丈夫的缺點。

我的母親十五歲結婚,二十九歲守寡,前年八十一歲去世。在訃聞里,我們細數了她的直系子、孫、媳婚等四代四十多人,沒有太保太妹,沒有吃喝嫖賭不良嗜好的。是母親雖早年守寡,卻有晚年之福。

在這婦女節日,寫三位舊時女子——我的曾祖母、祖母、母親,無他,只是想借此寫一點中國女性生活的一面,和她們不同的身世。但有一點相同的,無論她們曾受了多少苦,享了多少福,都是活到八十歲以上的長壽者。

1985年3月8日

來領獎,正高興可以見到八十歲的胡蝶了,卻不想她因旅途不宜,不能親自來,她給張明大姊信上說:“……早就該寫信給您,可是懶得很,真是要不得。蝴蝶是蟲變的,我胡蝶是懶蟲變的啊!……醫生說我不宜遠行。近日精神很差,一切都在退化,終日不做事情都覺得很累,每天要吃幾種藥,離不開醫生……”

無論如何,她得此特別獎是實至名歸,我們遙祝她健康!

1985年12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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