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百年孤寂》(第二章)3

過了幾天,女人忽然把霍阿卡蒂奧帶到了她的家中,並且借口教他一種紙牌戲法,從她跟母親坐在一起的房間裏,把他領進一間臥窄。在這兒,她那麼放肆地摸他,使得他渾身不住地戰栗,但他感到的是恐懼,而不是快樂。隨後,她叫他夜間再未。霍阿卡蒂奧口頭答應,心裏卻希望盡快擺脫她,——他知道自己天不能來的。然而夜間,躺在熱烘烘的被窩裏,他覺得自己應當去她那兒,即使自己不能這麼干。他在黑暗中摸著穿上衣服,聽到弟弟平靜的呼吸聲、隔壁房間裏父親的產咳聲、院子裏母雞的咯咯聲、蚊子的嗡嗡聲、自己的心臟跳動聲——世界上這些亂七八糟的聲音以前是不曾引起他的注意的,然後,他走到沈入夢鄉的街上。他滿心希望房門是門上的,而下只是掩上的(她曾這樣告訴過他)。擔它井沒有閂上。他用指尖一推房門,鉸鏈就清晰地發出悲鳴,這種悲鳴在他心中引起的是冰涼的回響。他盡量不弄出響聲,側著身子走進房裏,馬上感覺到了那種氣味,霍阿卡蒂奧還在第一個房間裏,女人的三個弟弟通常是懸起吊床過夜的;這些吊床在什麼地方,他並不知道,在黑暗中也辨別不清,因此,他只得摸索著走到臥室門前,把門推開,找準方向,免得弄錯床鋪。他往前摸過去,立即撞上了一張吊床的床頭,這個吊床低得出乎他的預料。一個正在乎靜地打鼾的人,夢中翻了個身,聲音有點悲觀他說了句夢話:那是星期三。當霍阿卡蒂奧推開臥室門的時候,他無法制止房門擦過凹凸不平的地里。他處在一團漆黑中,既苦惱又慌亂,明白自己終於迷失了方向。睡在這個狹窄房間裏的,是母親、她的第二個女兒和丈夫、兩個孩子和另一個女人,這個女人顯然不是等他的。他可以憑氣味找到,然而到處都是氣味,那麼細微又那麼明顯的氣味,就象現在經常留在他身上的那種氣味。霍阿卡蒂奧呆然不動地站了好久,驚駭地問了問自己,怎會陷入這個束手無策的境地,忽然有一只伸開指頭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碰到了他的里孔,他並不覺得奇怪,因為他下意識地正在等著別人摸他。他把自己交給了這只手,他在精疲力盡的狀態中讓它把他拉到看不見的床鋪跟前;在這兒,有人脫掉了他的衣服,把他象一袋土豆似的舉了起來,在一片漆黑裏把他翻來復去;在黑暗中,他的雙手無用了,這兒不再聞女人的氣味,只有阿莫尼亞的氣味,他力圖回憶她的里孔,他的眼前卻恍惚浮現出烏蘇娜的而孔;他模糊地覺得,他正在做他早就想做的事兒,盡倚他決不認為他能做這種事兒,他自己並不知道這該怎麼做,並不知道雙手放在哪兒,雙腳放在哪兒,並不知道這是誰的腦袋、誰的腿;他覺得自己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他渴望逃走,又渴望永遠留在這種極度的寂靜中,留在這種可怕的孤獨中。

這個女人叫做皮拉苔列娜。按照父母的意願,她參加過最終建立馬孔多村的長征。父母想讓自己的女兒跟一個男人分開,她十四歲時,那人就使她失去了貞操,她滿二十二歲時,他還繼續跟她生在一起,可是怎麼也拿不定使婚姻合法化的主意,因為他不是她本村的人。他發誓說,他要跟隨她到夭涯海角,但要等他把自己的事情搞好以後;從那時起,她就一直等著他,已經失去了相見的希望,盡管紙牌經常向她預示,將有各式各樣的男人來找她,高的和矮的、金發和黑發的;有的從陸上來,有的從海上來,有的過三天來,有的過三月來,有的過三年來。等呀盼呀,她的大腿已經失去了勁頭,胸脯已經失去了彈性,她已疏遠了男人的愛撫,可是心裏還很狂熱。現在,霍阿卡蒂奧對新穎而奇異的玩耍入了迷,每天夜裏都到迷宮式的房間裏來找她。有一回,他發現房門是閂上的,就篤篤地敲門;他以為,他既有勇氣敲第一次,那就應當敲到底等了許久,她才把門打開。白天,他因睡眠不足躺下了,還在暗暗回味昨夜的事。可是,皮拉苔列娜來到布恩蒂亞家裏的時候,顯得高高興興、滿不在乎、笑語聯珠,霍阿卡蒂奧不必費勁地掩飾自己的緊張,因為這個女人響亮的笑聲能夠嚇跑在院子裏踱來踱去的鴿子,她跟那個具有無形力量的女人毫無共同之處,那個女人曾經教他如何屏住呼吸和控制心跳,幫助他了解男人為什麼怕死。他全神貫注於自己的體會,甚至不了解周圍的人在高興什麼,這時,他的父親和弟弟說,他們終於透過金屬渣滓取出了烏蘇娜的金子,這個消息簡直震動了整座房子。

事實上,他們是經過多日堅持不懈的努力取得成功的。烏蘇娜挺高興,甚至感謝上帝發明了煉金術,村裏的居民擠進試驗室,主人就拿抹上番石榴醬的烤餅招待他們,慶祝這個奇跡的出現,而霍阿布恩蒂亞卻讓他們參觀一個坩堝,裏里放著復原的金子,他的神情仿佛表示這金子是他剛剛發明的,他從一個人走到另一個人跟前,最後來到大兒子身邊。大兒子最近幾乎不來試驗室了。布恩蒂亞把一塊微黃的干硬東西拿到他的眼前,問道,你看這象什麼?

霍阿卡蒂奧直耿耿地回答:

象狗屎。

父親用手背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碰得很重,霍阿卡蒂奧嘴裏竟然流出血來,眼裏流出淚來。夜裏,皮拉苔列娜在黑暗中摸到一小瓶藥和棉花,拿浸了亞爾尼加碘酒的壓布貼在腫處,為霍阿卡蒂奧盡心地做了一切,而沒有使他產生仟何不舒服之感,竭力愛護他,而不碰痛他。他倆達到了那樣親密的程度,過了一會兒,他倆就不知不覺地在夜間幽會中第一次低聲交談起來:

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他說。最近幾天內,我就要把一切告訴人家,別再這麼捉迷藏了。

皮拉苔列娜不想勸阻他。

那很好嘛,她說。如果咱倆單獨在一塊兒,咱們就把燈點上,彼此都能看見,我想叫喊就能叫喊,跟別人不相干;而你想說什麼蠢話,就可在我耳邊說什麼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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