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一個男孩子的愛情》(3)


你是不是還想結婚?

在馬德里的一個下午,荷西邀請我到他的家去。到了他的房間,正是黃昏的時候,他說:“你看墻上!”我擡頭一看,整面墻上都貼滿了我發了黃的放大黑白照片,照片上,剪短髮的我正印在百葉窗透過來的一道道的光紋下。看了那一張張照片,我沈默了很久,問荷西:“我從來沒有寄照片給你,這些照片是哪里來的?”他說:“在徐伯伯的家里。你常常寄照片來,他們看過了就把它擺在紙盒里,我去他們家玩的時候,就把他們的照片偷來,拿到相館去做底片放大,然後再把原來的照片偷偷地放回盒子里。”我問:“你們家里的人出出進進怎麼說?”“他們就說我發神經病了,那個人已經不見了,還貼著她的照片發癡。”我又問:“這些照片怎麼都黃了?”

他說:“是嘛!太陽要曬它,我也沒辦法,我就把百葉窗放下,可是百葉窗有條紋,還是會曬到。”說的時候,一副歉疚的表情,我順手將墻上一張照片取下來,墻上一塊白色的印子。我轉身問荷西:“你是不是還想結婚?”這時輪到他呆住了,仿佛我是個幽靈似的。
他呆望著我,望了很久,我說:“你不是說六年嗎?我現在站在你的面前了。”我突然忍不住哭了起來,又說:“還是不要好了,不要了。”他忙問“為什麼?怎麼不要?”那時我的新愁舊恨突然都湧了出來,我對他說:“你那時為什麼不要我?如果那時候你堅持要我的話,我還是一個好好的人,今天回來,心已經碎了。”他說:“碎的心,可以用膠水把它黏起來。”我說:“黏過後,還是有縫的。”他就把我的手拉向他的胸口說:“這邊還有一顆,是黃金做的,把你那顆拿過來,我們交換一下吧!”


七個月後我們結婚了。


我只是感覺冥冥中都有安排,感謝上帝,給了我六年這麼美滿的生活,我曾經在書上說過:“在結婚以前我沒有瘋狂的戀愛過,但在我結婚的時候,我卻有這麼大的信心,把我的手交在他的手里,後來我發覺我的決定是對的。”如果他繼續活下去,我仍要說我對這個婚姻永遠不後悔。所以我認為年齡、經濟、國籍,甚至於學識都不是擇偶的條件,固然對一般人來說這些條件當然都是重要的,但是我認為最重要的,還是彼此的品格和心靈,這才是我們所要講求的所謂“門當戶對”的東西。


你不死、你不死……


荷西死的時候是三十歲。我常常問他:“你要怎麼死?”他也問我:“你要怎麼死?”我總是說:“我不死。”有一次《愛書人》雜誌向我邀一篇“假如你只有三個月可活,你要怎麼辦?”的稿子,我把邀稿信拿給荷西看,並隨口說:“鬼曉得,人要死的時候要做什麼!”他就說:“這個題目真奇怪呀!”我仍然繼續的揉面,荷西就問我:“這個稿子你寫不寫!你到底死前三個月要做什麼,你到底要怎麼寫嘛?”我仍繼續地揉面,說:“你先讓我把面揉完嘛!”“你到底寫不寫啊?”他直問,我就轉過頭來,看著荷西,用我滿是面糊的手摸摸他的頭髮,對他說:“傻子啊!我不肯寫,因為我還要替你做餃子。”講完這話,我又繼續地揉面,荷西突然將他的手繞著我的腰,一直不肯放開,我說:“你神經啦!”因為當時沒有搟面棍,我要去拿茶杯權充一下,但他緊摟著我不動,我就說:“走開嘛!”

我死勁地想走開,他還是不肯放手,“你這個人怎麼這麼討厭……”話正說了一半,我猛然一回頭,看到他整個眼睛充滿了淚水,我呆住了,他突然說:“你不死,你不死,你不死……。”

然後又說:“這個《愛書人》雜誌我們不要理他,因為我們都不死。””那麼我們怎麼樣才死?”我問。“要到你很老我也很老,兩個人都走不動也扶不動了,穿上乾乾凈凈的衣服,一齊躺在床上,閉上眼睛說:好吧!一齊去吧!”所以一直到現在,我還是沒有為《愛書人》寫那篇稿子,《愛書人》最近也問我,你為什麼沒有寫呢?我告訴他們因為我有一個丈夫,我要做餃子,所以沒能寫。


你要叫他爸爸


我的父母要到迦納利群島以前,先到西班牙,荷西就問我看到了我爸爸,該怎麼稱呼?是不是該叫他陳先生?我說:

“你如果叫他陳先生,他一下飛機就會馬上乘原機回臺北,我不是叫你父親作爸爸嗎?”他說:“可是我們全家都覺得你很肉麻呀!”原來在西班牙不叫自己的公公婆婆作父親、母親,而叫××先生,××太太。但我是一個中國人,我拒絕稱呼他們為先生、太太,我的婆婆叫馬利亞,我就稱她馬利亞母親,叫公公作西撒父親。荷西就說:“我,叫爸爸陳先生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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