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明:六分天下:今天中國的文學(3)

   6

   與“嚴肅文學”的沈靜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一種新的文學的喧鬧。郭敬明可以被看作其頭號作家,他所主持的《最小說》及其“最”字系列雜誌,也可以被視為其代表性的紙面媒體,恰如《人民文學》和《收獲》,是“嚴肅文學”的代表紙媒一樣。

   這文學的歷史很短,即便算上混沌一團的發軔階段,也不超過15年。但是,到2010年,《最小說》的單期銷量已經多於30萬份,遠遠超過《人民文學》和《收獲》。

   如果比照“嚴肅文學”的標準,你一定說:“郭敬明算什麽文學?”的確,這個帶著化妝師去參加中國作家協會的會員大會的年輕人,從形象到身份都很不文學:他竭力將自己打造成一個明星;他更自覺地將文學當做一門生意去做。2007年,他的公司與贊助人聯手,在全國推廣了一場持續一年多的“文學之星”大賽,層層選拔、雪球越滾越大,當2009年在北京某高級中學的禮堂內舉行大賽的最後一場時,上萬粉絲——大部分是中學生——激情尖叫,這再清楚不過地說明了這一種文學的基本性質:它是中國特色的“文化工業”的產品,也說明了郭敬明本人的身份序列:首先是資本家,其次大眾明星,最後才是寫作者。

   難怪《最小說》上的作者介紹,通常是這個格式:“某年成為某公司簽約作家,有某某作品上市”。也難怪郭敬明的第二部長篇小說被法院判定為“抄襲”之後,他可以宣布:“我絕不道歉”,大批粉絲則湧進他的博客力挺:“不管怎麽說,就算他是抄襲的,我也一樣喜歡他!”

   這的確是一種和“嚴肅文學”完全不同的新的文學——如果我們還用這個詞,也是和以前的“通俗小說”——例如民初興起的言情小說和後來的武俠小說——明顯不同的新的小說。它建基於作家與其作品的新的站位關系,在這種關系中,作家越是成為大眾偶像,他本人就越比他的作品靠前;它更建基於作家/作品與讀者的新的互動關系,在這種關系中,作家是否抄襲、作品是否新穎,都已經不重要了,能否向讀者提供一個可以幫助其確認自我、進而充當其認同物件的光彩符號,才是頭等大事。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要說,這文學已經開始充當今天的統治階級的得力助手,加入社會的支配性結構的重要一環,它參與的是社會再生產的關鍵環節:持續培養大批並不愚笨、但最終馴服的青少年,將他們的青春激情,轉化為不接地的幻想,和不及物的抱怨。倘說“新資本主義”一詞,可以比較準確地概括當下社會的基本特質,以郭敬明和《最小說》為首席代表的這一路文學,就應該被稱為“新資本主義文學”。

   有意思的是,隨著新資本主義文學日長夜大,它在“嚴肅文學”那兒引起的反應也明顯變化。照例的輕蔑並沒有持續很久,反倒是“招安”乃至討好的表情明顯起來。郭敬明本人被邀請加入中國作家協會,盡管依照前例,一旦其重要作品被法院判定為抄襲,已經當了會員的,也該被除名。他的新作更相繼被《人民文學》和《收獲》刊登在醒目的位置上,盡管《最小說》繼續將莫言或王安憶一路的文學,堅決地排除在外。一些五、六十歲、七、八十歲的文學名家,興沖沖地參與郭敬明——或類似人物——主導的各種“文學”評獎和發獎大會,站在邊上分取粉絲的歡呼:他們早已看清楚了,在爭奪年輕人——無論讀者還是作者——的競爭中,“新資本主義文學”遙遙領先。

   盡管不情願,我還是得說,至少目前來看,“新資本主義文學”在紙面世界裏的聲勢,尤其是其前景,是越來越明顯地超過“嚴肅文學”了。

   7

   在紙面世界裏,還有別樣的文學。

   無論“嚴肅文學”還是“新資本主義文學”,背後都有一套體制在支撐和規範:由各種官辦或類官辦機構合力構成的主流文學生產體制,和主要由中國特色的“文化工業”——它現在有一個更合法的名稱:創意產業——主導的紙面讀物生產體制。這兩套體制雖然明顯不同,有時候還激烈沖突,但它們並不截然分隔,因此也就共享一個目標:都是要規劃和馴服文學內涵的反束縛、反規範的巨大能量,令其為己所用。

   但是,有兩個因素決定了文學很難被如此馴服:首先是主要由“經典”構成的文學歷史,其次——也更重要的——是每年新加入“文學人口”的年輕人。不單是因為這些人年輕、有活力,更是因為現實粗暴地壓迫他們,逼迫他們呻吟和叫喊。

   應試教育、職場競爭、高房價、信息渠道管制、以官場為根蒂的社會腐敗、近視、消極、功利主義的主流文化……當這些逐漸連成一氣,仿佛要將年輕人的憤懣之心連根銷蝕的時候,依然會有許多反抗的能量,往體制指引的方向之外,四散分流。

   這些能量遠非文學所能容納,但是,如果其他領域裏阻力太大、過於危險,它們也會較多地轉入文學。壓迫性社會結構的文化支撐日益粗大,則又從另一面,促使對這結構的反抗,更多地從文化領域起步,文學,也就隨之首當其沖。轉入文學的能量中,多數或許是去了網上,但也有不少留在網下,網上越是將文學的邊界沖得七零八落,就有越多的能量可以被文學在紙面接納。紙面的世界雖然局促,卻必有一種文學,在現有的各式體制以外——更確切的說,是在它們的邊緣和之間——呻吟和叫喊。

   十年來,這樣的文學已經四處冒頭,你甚至可以感覺到,一旦匯聚成團,它可能有極大的潛在體量。但是,至少到目前為止,它似乎還沒有形成一個穩定的整體輪廓,這裏,我就只能極粗糙地概括幾個可能的特征:

   構成其主要作者群的,大多是年輕人,“80後”乃至“90後”,他們瞧不上郭敬明式的寫作模式,覺得那太低級,但似乎也不願步莫言式創作的後塵,在《人民文學》式的門口候補良久,自然,也更無意申請加入作家協會。

   雖然是出自不平之忿,總體上,這文學卻似乎羞於神情嚴肅,而更願意擺出調侃和自謔的姿態。以各種“貌似”懦弱、頹唐、沒心沒肺的“搞笑”方式,表達認真——乃至激烈——的社會和人生情懷,這方面,它有極多的表現,事實上已經開始重新定義什麽是“文學的反抗”。

   與網上的同類相似,它在形式上也偏愛出格,越是逼近禁區,越常取淆亂文類的姿態。《獨唱團》第一輯裏,韓寒們配了大量插圖文字,又專設一個“一切人問一切人”的欄目,將各種刁鉆古怪的提問,和若幹官樣文章的回應,並列呈現:這是有意將自己藏入非文學的折縫了。2011年春節初一,南方周末以全部版面,刊發16篇總題為“我爸”的回憶散文,頁邊空白處,更印出多行北島、海子、裏爾克……的詩,儼然一張文學報,但其實不是,其中有多篇記者整理的口述記錄,以“家人”的口吻,重描這一年的新聞熱點,似乎撐開一把文學的大傘,就更方便抒發非文學的關切。但另一方面,也惟其開出了這條緊貼著邊界走的道,多位年輕作家——包括歌手周雲蓬——就能借路入場,在通常該是套紅喜慶的新聞版面上,既與多篇“口述”同聲唱一曲不應景的調,也與同時刊出的別的文章對立,凸顯哪怕是再小的空隙,也必多有沖突存焉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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