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彩的絲絨線,紅紙剪成的雙喜字,染得大紅大綠的花生、白果、桂圓,在她的第一件嫁妝上都系著,貼著,藏著。每個人,做每件事,說每句話,都把吉祥的字句掛在嘴邊。那氣氛,不容易使人想到那個病人的身上去。所以在婚前,憂慮只算是一閃,並沒有使她十分不安。

日子終於到了,她被妝扮得鳳冠霞帔地上了轎。那轎子有規律地顛呀,顛呀,顛呀的,似夢非夢,一直把她顛到了另一個境界。她迷迷糊糊,被攙下了轎,拜過天地,進了新房,直到紅蓋頭被掀開了,她的頭還是深垂著的。坐床之後,當她把眼皮稍一擡起,往橫一斜,首先看見的是旁邊地上的兩只腳,穿的是青緞子千層底的雙臉鞋,雪白的洋襪子。她乘著屋里沒有人的時候,閃快地又把眼睛向上溜了一眼,嚇她一跳——是個紙紮的人!不,不,不,該是她的丈夫。除非她的丈夫,誰有資格挨著她坐在一起!除非她的丈夫,誰會有那樣一副模樣!她這才夢醒了,心“咚”地往下一沈,一下就掉到深淵里去了。她低頭看自己腳下穿的繡花鞋,被繡金的百褶裙蓋住了一半,只露出一段鞋尖來。一眨眼,雨滴淚正好落到捏在手里的手絹上,她把手絹揉呀揉的,想把它揉碎了。

哄哄嚷嚷地過了許久,好像有長輩的女人在要求客人退出新房,以便新郎早些休息。人果然散了,跟著她聽到一些聲音:他在咳嗽,喘氣,痰盂拿來了,大口的血噴出來——有人說:“還是躺下吧,大少爺。”於是那青緞子雙臉鞋移動了,他被攙扶著上了床,從她的身邊蹭過,吃力地躺下去,跟著長久地籲出一口輕松的氣。又有人說:“今天晚上大少奶奶在老太太房里歇著吧!”於是她被攙下了床,兩腿有點發麻,差點兒沒站穩。珠羅帳外,燭影搖紅,大紅緞子被,一層層疊上去。朱漆描金的箱子上,黃銅大鎖被映得發著金紅的光。到處都是紅的,紅的燭,紅的被,紅的箱子,紅的血!但她被攙出了這紅色的新房。這是她的新婚之夜。

她在家麒的有生之日,確實盡了為妻的責任,家麒也真正地感激她。過了新婚的三朝,她把伺候丈夫的責任從婆婆和老仆婦的手里接過來。為他換衣褲,煮蓮子羹,端湯餵藥,為他抹去嘴角猩紅的血。在他精神好一點的日子,也能從床上坐起來,要她從書架上拿這書那書來看,這時她的心情也會隨著開朗,覺得他會漸漸好起來的。

有一天,他要她打開書桌中間的抽屜,取出他的一疊文稿。他抽出一張給她看,那上面寫著:

余與揚州朱淑蕓女士訂婚已八年美,魚軒屢誤,蓋因余病肺久不愈也,故每誦“過時而不來,將隨秋草萎”之句,必深棖觸,而對淑蕓女士深感愧疚。今試寫新體詩一首,寄余相思之苦雲:

啊!淑芳吾愛!

病魔的折磨,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誤卻我倆的佳期。

使我愁緒懨懨!

啊!淑蕓吾愛!

悠悠白雲,蔚藍的天,

寄我相思一片,

飄到吾愛的身邊。

……

她不太習慣這種顯得太出骨,沒有平仄,又不像舊詩那樣文雅鏗鏘的白話體,因此覺得有點好笑。但是那詩里邊的意思也的確使她感動,那總算是情詩呀!總算是一個男人為她而寫的情詩呀!她看完不由得微笑地遞還給家麒。家麒接過紙片,又伸過手來握住她的,那手不像手,溫都都、軟囊囊地搭在她的手背上。她心一麻,不由得把自己的手抽縮回來,伺候他躺下。看他兩頓泛著微微的紅潤,她在想:他不會總這麽在弱,等他一胖起來,就會像他的弟弟家麟一樣,因為她看過他健康時和他弟弟合拍的照片,兄弟倆很像。家麟在清華大學住讀,回來過兩次看哥哥,她都曾見到的,所以她這麽想。

但是像這樣心情開朗的時光並不多見,自從家麒昏厥過兩次以後,她知道他已經病到什麽程度,她不能再欺瞞自己了。有一天,她剛從參局子買來的高麗參和阿膠還沒拆包,家麒便把她叫到床邊來,微弱地對她說:“淑蕓,我不行了,委屈你了!”他連伸出那軟囊囊的手的力量都沒有,便昏了過去,這一次,他就永遠沒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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