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華: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3)

(七)晉人韻美學是“人物的品藻”,引例如下:

王武子、孫子荊各言其土地之美。王雲:“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且貞。”孫雲:“其山嶵巍以嵯峨,其水■(氵+甲)渫而揚波,其人磊砢而英多。”


桓大司馬(溫)病,謝公往省病,從東門入,桓公遙望嘆曰:“吾門中久不見如此人!”

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

或雲:“蕭蕭如松下風,高而徐引。”山公雲:“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如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


海西時,諸公每朝,朝堂猶暗,唯會稽王來,軒軒如朝霞舉。


謝太傅問諸子侄:“子弟亦何預人事,而正欲其佳?”諸人莫有言者。車騎(謝玄)答曰:“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於階庭耳。”


人有嘆王恭形茂者,曰:“濯濯如春月柳。”


劉尹雲:“清風朗月,輒思玄度。”


拿自然界的美來形容人物品格的美,例子舉不勝舉。這兩方面的美——自然美和人格美——同時被魏晉人發現。人格美的推重已濫觴於漢末,上溯至孔子及儒家的重視人格及其氣象。“世說新語時代”尤沈醉於人物的容貌、器識、肉體與精神的美。所以“看殺衛玠”,而王羲之——他自己被時人目為“飄如遊雲,矯如驚龍”——見杜弘治嘆曰:“面如凝脂,眼如點漆,此神仙中人也!”


而女子謝道韞亦神情散朗,奕奕有林下風。根本《世說》裏面的女性多能矯矯脫俗,無脂粉氣。


總前言之,這是中國歷史上最有生氣,活潑愛美,美的成就極高的一個時代。美的力量是不可抵抗的,見下一段故事:


桓宣武平蜀,以李勢妹為妾,甚有寵,嘗著齋後。主(溫尚明帝女南康長公主)始不知,既聞,與數十婢拔白刃襲之。正值李梳頭,發委藉地,膚色玉曜,不為動容,徐徐結發,斂手向主,神色閑正,辭甚淒惋,曰:“國破家亡,無心至此,今日若能見殺,乃是本懷!”主於是擲刀前抱之:“阿子,我見汝亦憐,何況老奴!”遂善之。


話雖如此,晉人的美感和藝術觀,就大體而言,是以老莊哲學的宇宙觀為基礎,富於簡淡、玄遠的意味,因而奠定了一千五百年來中國美感——尤以表現於山水畫、山水詩的基本趨向。


中國山水畫的獨立,起源於晉末。晉宋山水畫的創作,自始即具有“澄懷觀道”的意趣。畫家宗炳好山水,凡所遊歷,皆圖之於壁,坐臥向之,曰:“老病俱至,名山恐難遍遊,惟當澄懷觀道,臥以遊之。”他又說:“聖人含道應物,賢者澄懷味像;人以神法道而賢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樂。”他這所謂“道”,就是這宇宙裏最幽深最玄遠卻又彌淪萬物的生命本體。東晉大畫家顧愷之也說繪畫的手段和目的是“遷想妙得”。這“妙得”的對象也即是那深遠的生命,那“道”。


中國繪畫藝術的重心——山水畫,開端就富於這玄學意味 (晉人的書法也是這玄學精神的藝術),它影響著一千五百年,使中國繪畫在世界上成一獨立的體系。


他們的藝術的理想和美的條件是一味絕俗。庾道季見戴安道所畫行像,謂之曰:“神明太俗,由卿世情未盡!”以戴安道之高,還說是世情未盡,無怪他氣得回答說:“唯務光當免卿此語耳!”


然而也足見當時美的標準樹立得很嚴格,這標準也就一直是後來中國文藝批評的標準:“雅”、“絕俗”。


這唯美的人生態度還表現於兩點,一是把玩“現在”,在剎那的現量的生活裏求極量的豐富和充實,不為著將來或過去而放棄現在價值的體味和創造:


王子猷嘗暫寄人空宅住,便令種竹。或問:“暫住何煩爾?”王嘯詠 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


二則美的價值是寄於過程的本身,不在於外在的目的,所謂“無所為而為”的態度。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這截然地寄興趣於生活過程的本身價值而不拘泥於目的,顯示了晉人唯美生活的典型。



(八)晉人的道德觀與禮法觀。孔於是中國二千年禮法社會和道德體系的建設者。創造一個道德體系的人,也就是真正能了解這道德的意義的人。孔子知道道德的精神在於誠,在於真性情,真血性,所謂赤子之心。擴而充之,就是所謂“仁”。一切的禮法,只是它托寄的外表。舍本執末,喪失了道德和禮法的真精神真意義,甚至於假借名義以便其私,那就是“鄉原”,那就是“小人之儒”。這是孔子所深惡痛絕的。孔子曰:“鄉原,德之賊也。”又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他更時常警告人們不要忘掉禮法的真精神真意義。他說:“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子於是日哭,則不歌。食於喪者之側,未嘗飽也。這偉大的真摯的同情心是他的道德的基礎。他痛惡虛偽。他罵“巧言令色鮮矣仁!”他罵“禮雲、禮雲,玉帛雲乎哉!”然而孔子死後,漢代以來,孔子所深惡痛絕的“鄉原”支配著中國社會,成為“社會棟梁”,把孔子至大至剛、極高明的中庸之道化成彌漫社會的庸俗主義、妥協主義、折衷主義、茍安主義,孔子好象預感到這一點,他所以極力贊美狂狷而排斥鄉原。他自己也能超然於禮法之表追尋活潑的真實的豐富的人生。他的生活不但“依於仁”,還要“遊於藝”。他對於音樂有最深的了解並有過最美妙、最簡潔而真切的形容。他說:


“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從之,純如也。皦如也。繹如也。 以成。”

他欣賞自然的美,他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

他有一天問他幾個弟子的誌趣。子路、冉有、公西華都說過了,輪到曾點,他問道:

“點,爾何如?”鼓琴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誌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


孔子這超然的、藹然的、愛美愛自然的生活態度,我們在晉人王羲之的《蘭亭序》和陶淵明的田園詩裏見到遙遙嗣響的人,漢代的俗儒鉆進利祿之途,鄉原滿天下。魏晉人以狂狷來反抗這鄉原的社會,反抗這桎梏性靈的禮教和士大夫階層的庸俗,向自己的真性情、真血性裏掘發人生的真意義、真道德。他們不惜拿自己的生命、地位、名譽來冒犯統治階級的奸雄假借禮教以維持權位的惡勢力。曹操拿“敗倫亂俗,訕謗惑眾,大逆不道”的罪名殺孔融。司馬昭拿“無益於今,有敗於俗,亂群惑眾”的罪名殺嵇康。阮籍佯狂了,劉伶縱酒了,他們內心的痛苦可想而知。這是真性情、真血性和這虛偽的禮法社會不肯妥協的悲壯劇。這是一班在文化衰墮時期替人類冒險爭取真實人生真實道德的殉道者。他們殉道時何等的勇敢,從容而美麗:


嵇康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曲終曰:“袁孝尼嘗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於今絕矣!”


以維護倫理自命的曹操枉殺孔融,屠殺到孔融七歲的小女、九歲的小兒,誰是真的“大逆不道”者?


道德的真精神在於“仁”,在於“恕”,在於人格的優美。《世說》載:


阮光祿(裕)在剡,曾有好車,借者無不皆給。有人葬親,意欲借而不敢言。阮後聞之,嘆曰:“吾有車而使人不敢借,何以車為?”遂焚之。


這是何等嚴肅的責己精神!然而不是由於畏人言,畏於禮法的責備,而是由於對自己人格美的重視和偉大同情心的流露。


謝奕作剡令,有一老翁犯法,謝以醇酒罰之,乃至過醉,而猶未已。太傅(謝安)時年七八歲,著青布絝,在兄膝邊坐,諫曰:“阿兄,老翁可念,何可作此!”奕於是改容,曰:“阿奴欲放去耶?”遂遣之。


謝安是東晉風流的主腦人物,然而這天真仁愛的赤子之心實是他偉大人格的根基。這使他忠誠謹慎地支持東晉的危局至於數十年。肥水之役,苻堅發戎卒六十余萬、騎二十七萬,大舉入寇,東晉危在旦夕。謝安指揮若定,遣謝玄等以八萬兵一舉破之。苻堅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僅以身免。這是軍事史上空前的戰績,諸葛亮在蜀沒有過這樣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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