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這段花的間歇期裏,花兒似乎在猶豫,葉子趁機長了起來。有一段時間,在無花果赤裸的樹梢上,噴湧而出的綠色就像綠色的火舌在燭台架上燃燒。現在這些噴湧的綠色蔓延開來,開始長成手的模樣,摸索著夏季的空氣。葉子下是小巧的無花果子,看似羊頸上的血管。

有一段時間裏,僵硬如鞭的長藤上結著一些疙疙瘩瘩的粉芽兒,似花蕾一樣。現在這些粉芽兒開始舒展出一片片半閉著的綠葉子來,葉子上布滿了紅色的葉脈,還有尖尖的小花兒,好比一粒粒小種苞。這藤上毛茸茸的粉紅小花兒散發著淡淡清香。

山上的楊樹長勢很好,葉子呈半透明,上面布滿了血色的葉脈。它們呈現出金棕色,但不像秋天的那種,更像蝙蝠薄薄的翅膀在夕陽輝映下的亂雲中撲閃;夕陽的光輝透過舒展的薄翅,映得那翅膀像沾了棕紅色斑的薄玻璃。這就是夏日富於活力的紅,而非秋日慘淡的紅。遠遠望去,那些楊樹上蘇醒中的葉子微微喘息著,閃爍著光芒。這是春天那柔弱的美。

櫻桃樹情況也大致如此,不過皮實得多。在這四月的最後一周裏,櫻桃花依然是白的,不過在萎縮、雕謝著,今年算晚的了。樹葉繁茂,在血紅中泛著微微的古銅色。這個地區的果樹真叫怪。梨花和桃花同時綻放。不過,現在梨樹已是一樹茂盛亮麗的新綠,十分可愛,青蘋果一般翠綠生動,在田野裏的各種綠色中閃爍著光芒:艷綠的半高麥苗,若隱若現的灰綠橄欖,深綠的柏樹,墨綠的常綠橡樹,波浪般翻滾的油綠的意大利五針松,淺綠的小桃樹和小杏樹,還有皮實嫩綠的七葉樹。紛呈的綠色,一抹,一層,一片,在坡地,在山峁,在葉尖,在花梗的斷茬上,在高高的灌木叢中,綠,綠,傍晚有時亮麗得出奇,田野上看似燃燒著綠色,閃著金光。

風景中,梨樹可算是最綠的了。麥苗或許會閃金光或泛著綠色的光芒,但是梨樹的綠則是自身的綠。櫻桃樹上白花兒半開半閉,蘋果樹也是這樣。李子樹長出了稀稀拉拉的新葉子,令人難以察覺,杏樹、桃樹也是這樣,風景中幾乎難以看得到它們了,盡管二十天前它們一身粉紅的花朵在整個鄉村中最為耀眼。現在它們的花兒謝了,此時是綠色的時間,綠得奪目,一絲絲,一塊塊,一片片的綠色。

樹林中,矮橡樹剛剛稀稀拉拉地抽枝,而松樹還在冬眠之中。這些意大利五針松是屬於冬天的,聖誕節期間,它們那濃重的綠雲十分美麗。柏樹那高大赤裸的軀體呈墨綠色,紫皮柳在藍天下泛著生動的橘紅,田野上一片淡紫。冬天的田野上湧現著色彩,景色也十分美麗呢。

可是現在,夜鶯依舊發出悠長、渴望而哀怨的叫聲,隨之又發出快活的鳴囀。松樹和柏樹看似堅硬粗糙,樹林失去了其微妙與神秘。這幅景象仍舊像冬季,盡管稚嫩的橡樹在漸漸泛黃,石楠開花了。但是堅硬灰暗的松樹在上,堅硬灰暗的高高石楠叢在下,都是那麽僵硬,在抗拒,與春天的氛圍很不諧調。

盡管這白石般的石楠叢中已是一片落英,看上去也很可愛,可如果隨意地一瞥,它就是讓你覺得沒有花。特別是當白霜或白色灰塵籠罩著它的花冠葉尖時,這種印象就更甚。在一片黯淡無色的樹林中,這些花就顯得特別蒼白如鬼影。這景象令春天的感覺全無覓處。

這高高的白石楠叢雖然黯淡,但的確可愛至極。有時它能長一人高,嫩葉高聳,影子般的“指頭”在深褐色的灌木中間長得十分豐滿,陽光下的石楠叢散發著甜絲絲蜜的味道,如果你撫摸它,會摸一手細細的白石灰粉。湊近看,會發現它那小小的花鈴鐺最美,嬌小的白花兒,花心兒裏生著棕紫色的“眼睛”和細若針鼻兒的雄蕊。在樹林外的麗日碧空下,石楠叢長得高高大大,暗白的嫩葉挺立著,旁邊一片開滿金燦燦黃花兒的野豌豆,這景色著實像被施了魔法一般。

盡管如此,這遍地開花的暗白石楠在這春夏之交時只能加劇松柏林的灰白蒼老感,是這個過渡時期的憧憧鬼影。

這倒不是說這一周裏見不到花朵,只是這些花兒稀稀拉拉的,顯得孤獨了些:早開的紫蘭花,紅撲撲、活潑潑的,你會偶爾看到;一小簇一小簇的蜜蜂蘭花,它們對自己參差不齊的外表毫不在意。還有巨大的粗壯密實的粉紅蘭花,其巨大的穗狀花蕾像肥實的麥穗一樣堅硬,呈紫色,實在漂亮。不過一些穗子已經綻開了口子,其紫色的花蕾中已經垂落出嬌嫩的小花瓣來。另有一些十分可愛的高檔奶黃色蘭花,長而嫩的花邊兒上點綴著棕色的斑點兒。這些花兒生長在較為潮濕的地方,生著古怪的柔軟花穗兒,很是鮮見。再有一種是嬌小開黃花兒的蘭花。

但是,蘭花並不能造就夏天。它們過於清高寡合。藍灰色的飛蓬長出來了,不過還不足以顯山露水。以後在熾烈的陽光下它才會猛然引人註目起來。在一條條小路的邊沿上,開著成片的玫瑰色野百裏香。就是這些,只是初見端倪,還算不上露出了真面目。再等上一個月,才能看到盛開的野百裏香呢。

蝴蝶花也是如此。在上邊的梯田邊沿,在石頭縫兒裏,絳紫色的蝴蝶花躥起來了。這花兒美,但幾乎算不得什麽,因為數量不多,還被風撕扯得不成樣子。狂風從地中海那邊強勁吹來,雖然不冷,可是一路風馳電掣,著實摧殘了這些花兒。片刻的安寧之後,又有強勁的風從亞德裏亞海橫掃而來,這陣刺骨的強風刮得讓人心寒。深紫色的蝴蝶花在這兩場風的夾擊下瑟瑟抖動,蜷縮著,似乎是受了火烤;而嬌小的黃色巖生玫瑰則在細弱的枝頭搖曳,後悔自己急於綻放了。

真是急不得。五月份大風就會停的,強烈的陽光會停止其摧殘。隨之,夜鶯會不停地歌唱,而不怎麽出聲的謹慎的托斯卡納布谷鳥也會時而發出鳴啼。淡紫色的蝴蝶花落英如瀑,尖長的花瓣兒顯得柔美而自豪,開成一片紫煙,開得處處亮麗。

蝴蝶花是一種半野生、半栽培的花。農民有時挖掘其根,還挖掘香蒲根(香蒲根粉這種香料我們仍然在使用)。所以,在五月裏,你會發現巖石上、梯田上和田野中有挖掘過的地方閃爍著紫光,彌漫著香味,但你不註意它,甚至不知道那是怎麽一回事。那是蝴蝶花,在橄欖花若隱若現之前蝴蝶花開得最盛。

一簇簇的蝴蝶花將開得滿山遍野,透著自豪和柔美。玫瑰色的野生唐菖蒲開在麥地裏;五六月間,麥收之前,黑種草綻放出藍色的花朵。

但現在既不是五月,也不是六月,而是四月底,是春夏之交。夜鶯時斷時續地唱著,豆花在田野裏雕謝,豆花香隨著春天逝去,小鳥在窩裏孵蛋,橄欖剪了枝,葡萄下的地也耕過了,暮春的耕作完活兒了,手頭沒什麽可幹的了,再幹就是等約兩周後收豌豆了。到那時,所有的農民都會蹲在豆畦之間收豆子。豆子豐收的季節很長,能持續兩個月呢。

天道變了,不斷地變,變得快。陽光普照的國度裏,這種變化比起陰沈的國家顯得更生動更徹底。在晦暗的國度裏,天總是陰沈晦暗,變化稍縱即逝,難以留下真正的印記。在英國,冬季和夏季在陰影中交替。但在這表象之下,是灰暗,永恒的寒徹和黑暗,球莖生存於此,現實就是球莖的現實,這東西富於韌性,積聚著能量。

但在陽光普照的國度裏,變化是真的,永恒則是假象和狴犴。在歐洲北方,人們似乎本能地想象,認為太陽像蠟燭一樣在永恒的黑暗中燃燒,總有一天這蠟燭會燃盡,太陽會耗盡,於是那永恒的黑暗便會重返。於是,對這些北方人來說,這個現象世界根本上是悲劇性的,因為它是暫時的,必然要終止其生存。其生存本身就意味著停止生存,這是悲劇感的根源。

但對南方人來說,太陽是主宰,如果每一種現象實體都從宇宙中消失,世界上也就什麽都沒有了,只剩下燦爛輝煌的陽光。太陽的光明是絕對的,陰影和黑暗是相對的,不過是介於太陽和某種東西之間的東西罷了。

這就是普通南方人的本能感覺。當然了,如果你開始理性分析,你會爭辯說太陽是一個現象實體。它存在了,還會結束其存在,因此說太陽本身是悲劇性的。

不過這只是個論點而已。我們認為,因為我們要在黑暗中點燃一根蠟燭,所以必定有造物主在太初無邊的黑暗中點燃了太陽。

這種論點全然是短視的、膚淺的。我們壓根兒不知道太陽是怎麽產生的,我們也根本沒有理由假定太陽會結束其生命。我們憑借實際經驗知道的是,陰影產生,是因為某種物體介入於我們和太陽之間;當這個介入物移開,陰影停止存在。所以,在經常糾纏我們存在的所有臨時的、過渡的或註定要停止的東西裏,陰影或黑暗是純粹暫時的。我們可以想想死亡,如果願意的話,把它看成是介於我們和太陽之間的永恒之物。這正是普通南方人對於死亡的認識基點。但這絲毫也不能改變太陽。經驗告訴人們,人類認為永遠不朽的是燦爛的太陽,黑暗的陰影只是一種偶然的介入。

這樣一來,嚴格地說,就沒了悲劇。宇宙中沒有悲劇,人之所以富於悲劇性,是因為他怕死。對我來說,只要這太陽永遠燦爛,無論有多少字詞的雲翳遮攔,它都永遠光輝燦爛,死就沒什麽可怕的了。在陽光下,甚至死都充滿了陽光。陽光是沒有完結的時候的。

因此,在我心目中,瞬息萬變的托斯卡納之春全無悲劇的意味。“去年的雪在哪兒呢?”嗨,它們該在哪兒就在那兒。八周前的小黃烏頭花兒哪兒去了?我既不知道,也不在乎。它們充滿了陽光,陽光在閃耀著,陽光意味著變化,花兒謝了又開了。冬烏頭花燦爛地開了,又攜著陽光而去。還有什麽?太陽永遠燦爛。如果我們不這樣想就錯了。

譯者註:原文共四節,但除劍橋版的勞倫斯散文選外,所有其他選本都只選入前三節,舍去遊離了托斯卡納和花之主題的第四節。故譯者隨俗只翻譯出前三節,特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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