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蘭·德波頓《旅行的藝術》好奇心(3)

此外,我對這裏男人長著小腳感到好奇,新市區裏的建築體現出人們對現代建築風格的取舍,這也同樣令我興趣盎然。例如,我在這裏發現,一棟建築的現代性比它是否美觀更為重要,就連一眼就覺得難看的古銅色外觀也無所謂,現代性似乎是期盼已久的東西,人們需要感受到它的強烈程度,以彌補過去停滯不前的時代。如果我能夠依據好奇心的驅使決定什麽是有趣的,而不是被一本有著綠色封面、影響力極強的《米奇林馬德裏道路指南》所左右,那麽我主觀上認為以上所說的,都應該名列馬德裏趣事中。而那本旅遊指南具有很強的磁場作用,把讀者心中好奇的指針拉往王室赤足女子修道院內,那些走起來有回聲的走廊上一道褐色樓梯。

1802年的6月,洪堡爬上了當時公認的世界最高的山峰——海拔6267公尺的秘魯欽博拉索火山。他的報告這樣寫道:"我們不斷攀越雲層。多處山脊不超過8到10英寸寬。在我們的左方是冰雪覆蓋的懸崖,它的表層結了冰,玻璃般閃閃發亮。我們的右方則是可怕的深淵,在800至1000英尺的深處,有許多突出的巨石。"即便是危險重重,洪堡仍對多數人忽略的東西作了細致的觀察:"在海拔16920英尺高的雪線上,我們看到了一些長在石

頭上的苔蘚,我們最後一次見到青苔則是比這個高度低2600英尺的地方。在15000英尺的高處,我的旅伴龐普蘭德捕捉了一只蝴蝶,而一只蒼蠅出現在比此處高1600英尺的地方……"

一個人為何會對蒼蠅出現的確切高度產生興趣?他又為何會關註長在10英寸寬的火山脊上的一片青苔?這份好奇心並非突然產生的;洪堡對這些事物的關註已久有時日了。蒼蠅和青苔之所以吸引他是因為它們關系到先前出現的更重大、並且對於外行人來說更能理解的問題。

好奇心像是由一連串向外拓展、並且有時延伸到深遠處的小問題所引起,好奇的軸心就是幾個沒什麽來由的大問題。我們小時候會問:"為什麽有善與惡?""大自然如何運作?""我為何是我這個個體?"如果環境和個人性情的發展得以配合,我們在成年的歲月中會繼續探討這些問題。人們的好奇心會涵蓋更廣闊的天地,最後到達什麽都覺得新鮮,有趣的階段。那些混沌的大問題便引出了更細微和深奧的問題。於是我們開始關註生存在山坡上的蒼蠅,或者16世紀宮殿中的一幅壁畫。我們也開始關心一位早已不復存在的伊比利亞君王的外交政策,或者女人在三十年戰爭中扮演的角色。

洪堡早在童年時就想到一系列問題,這些問題導致他在1802年的6月中,對欽博拉索山10英尺寬的山脊上的一只蒼蠅產生好奇心。他七歲那年從柏林老家到德國別處拜訪親戚時就問自己:"為什麽同一類植物不能在所有的地方生長?"為什麽長在柏林周圍的樹不出現在巴伐利亞?反之也一樣。他的好奇心受到他人的鼓勵。他得到了大量關於自然界的書籍、一個顯微鏡以及數位了解植物學的家教老師的指導。他成了家中的"小化學家",母親更在書齋的墻上貼上了他完成的植物畫作。當洪堡前往南美洲的時候,他已經嘗試找出定律,以解釋氣候和地理環境如何影響動植物。他七歲時對事物所產生的質疑感並未減弱,只是這份好奇心以更復雜的問題形式體現出來,例如:"如果北面是曝露面,那麽蕨類植物是否會受影響?""一棵棕櫚樹能夠生長的海拔極限有多高?"

洪堡在抵達欽博拉索山腳的營地後,先洗了腳、午睡了一會兒,就幾乎立刻開始動筆撰寫《有關地理和植物的論述》。他在文中界定了植物在不同高度和溫度下的分布情況。他把海拔高度分為六個區。從海平面至海拔3000英尺的高度,生長的植物有棕櫚樹和香蕉樹。蕨類植物生長至海拔4900英尺的高度,而橡樹則能生長至9200英尺的高度。接著是常青灌木,如胡椒木和鼠刺,而最高的兩個區為高山區:從海拔10150至12600英尺的高度,香草得以生長,而海拔12600至14200英尺的高處則能見到高山草和苔蘚。他還興奮地寫道,蒼蠅不太可能出現在海拔16600英尺的高度以上。

洪堡的興奮證明了向這個世界提出恰當問題的重要性。因為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討厭蒼蠅與不辭辛勞攀登高峰以研究地理和植物,這兩者之間的天壤之別。

然而不幸的是,多數的景物不會讓遊客產生質疑,他們也因此失去了他們應得的刺激和情趣。這些景物往往平淡無奇,不給人任何聯想;即便偶爾給人聯想,這種聯想也只是錯誤的聯想。在交通阻塞頻繁的聖弗朗西斯科大街的街尾,是聖弗朗西斯科大公教堂,和它相關聯的東西太多了,但是卻絲毫未能引發我的好奇。

“除了建於18世紀的聖安東尼和聖柏納蒂諾小教堂外,教堂墻上和天花板上都飾有19世紀的濕壁畫和其他畫作。北側的第一座小教堂是聖柏納蒂諾小教堂,其墻壁的中央畫的是:來自喜耶納的聖柏納蒂諾,在阿拉貢王面前傳教之情景。這幅畫的作者為年輕時的戈雅。在教堂聖器收藏室和牧師會禮堂內擺設的16世紀靠背座椅,來自寶拉爾修道院,這是一個靠近塞哥維亞的加爾都西會修道院。”

我們未能從這份資料中尋找到足以引起好奇感的任何線索,正如同洪堡在山上見到的蒼蠅一樣,事實資料本身是不會說話的。如果一位遊客會對"飾有19世紀濕壁畫和其他畫作的教堂墻壁和天花板"產生親切感,而不是因心虛而屈從,他必定能夠把乏味如蒼蠅一樣的事實資料與大問題聯系起來,這也正是其好奇心的落腳處。

對於洪堡而言,關鍵的問題是:"為什麽大自然會出現地域性的差異?"而站在聖弗朗西斯科大公教堂前面的人,心中想到的問題則可能是:"為什麽人們覺得有必要建教堂?"或者甚至會問道:"為什麽我們崇拜上帝?"這樣天真的問題可能引發一連串的好奇和進一步的質疑,例如:"為什麽各處的教堂都不一樣?""教堂的主要建築風格是什麽?""教堂的主要建築師是誰?他們為何取得成功?"惟有經歷好奇心的漫長演化,看到莎巴提尼設計的具新古典形式外觀的大教堂,才會覺得欣喜,而不會陷入無聊、沮喪。

旅行的一個危險是,我們還沒有積累和具備所需要的接受能力就迫不及待地去觀光,而造成時機錯誤。正如缺乏一條鏈子將珠子串成項鏈一樣,我們所接納的新訊息會變得毫無價值,並且散亂無章。

這種危險因為地理原因而進一步加劇。同座城市中的建築物或紀念碑可能不過咫尺之遙,然而鑒賞它們所需具備的能力卻有天淵之別。我們到一個或許不再重遊的地方觀光,覺得自己有必要接二連三地觀賞一系列景物,然而這些景物,除了地理位置相近,別無其他聯系可言。實際上,要求人們對各個景物都有適當的了解是非常困難的,因為不同的鑒賞能力是很難在同一個人身上找到的。我們受到感召,對一條街上的歌特式建築風格產生興趣,接著我們的註意力又得迅速轉向伊特魯斯坎的古物。

到馬德裏觀光的遊客不得不對皇家宮殿產生興趣。這座18世紀的皇族居所因為其奢華的洛可可中國風格宮室而聞名,它出自那不勒斯設計師加斯帕裏尼之手。然而不到一會兒,我們的視線又不得不轉向蘇菲婭王後藝術中心,這座用石灰粉飾的建築專門收藏20世紀的藝術作品,鎮館之寶是畢加索的畫作《古爾尼卡》。然而,照情理看,一位想對18世紀皇家建築風格有更深層了解的遊客在觀賞皇家宮殿後,應該前往布拉格或聖彼得斯堡的宮殿參觀,而不是美術館。

旅遊因為表面的地理邏輯扭曲了我們的好奇心,這好比大學課程的指定教科書只看其厚度,而不問其主題一樣。

完成南美之旅多年後,洪堡臨終前曾帶著自憐和自傲的心情埋怨:"人們常說我同時對太多東西感興趣,例如植物學、天文學和比較解剖學。但你果真能夠抑制一個人的求知欲,不讓他了解和擁抱周遭的一切嗎?"

我們當然阻止不了他,更恰當的做法應該是對他表示支持和敬意。但在對他的旅程表示欽佩時,我們或許也不應該排除對那些身處醉人的城市,卻偶爾有強烈賴床的想法和想立即回家的旅人表示一些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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