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家之後,便鎮日鎮夜的蟄居在他那小小的書齋里。他父祖及他長兄所藏的書籍,就作了他的良師益友。他的日記上面,一天一天的記起詩來。有時候他也用了華麗的文章做起小說來,小說里就把他自己當作了一個多情的勇士,把他鄰近的一家寡婦的兩個女兒,當作了貴族的苗裔,把他故鄉的風物,全編作了田園的情景;有興的時候,他還把他自家的小說,用單純的外國文翻釋起來;他的幻想,愈演愈大了,他的憂郁病的根苗,大約也就在這時候培養成功的。在家里住了半年,到了七月中旬,他接到他長兄的來信說:

“院內近有派予赴日本考察司法事務之意,予已許院長以東行,大約此事不日可見命令。渡日之先,擬返里小住。三弟居家,斷非上策,此次當偕伊赴日本也。”他接到了這一封信之後,心中日日盼他長兄南來,到了九月下旬,他的兄嫂才自北京到家。住了一月,他就同他的長兄長嫂同到日本去了。

到了日本之後,他的Dreamsoftheromanticage尚未醒悟,模模糊糊的過了半載,他就考入了東京第一高等學校。這正是他19歲的秋天。

第一高等學校將開學的時候,他的長兄接到了院長的命令,要他回去。他的長兄就把他寄托在一家日本人的家里,幾天之後,他的長兄長嫂和他的新生的侄女兒就回國去了。東京的第一高等學校里有一班預備班,是為中國學生特設的。在這預科里預備一年,卒業之後,才能入各地高等學校的正科,與日本學生同學。他考入預科的時候,本來填的是文科,後來將在預科卒業的時候,他的長兄定要他改到醫科去,他當時亦沒有什麽主見,就聽了他長兄的話把文科改了。

預科卒業之後,他聽說N市的高等學校是最新的,並且N市是日本產美人的地方,所以他就要求到N市的高等學校去。

他的20歲的8月29日的晚上,他一個人從東京的中央車站乘了夜行車到N市去。

那一天大約剛是舊歷的初三四的樣子,同天鵝絨似的又藍又紫的天空里,灑滿了一天星鬥。半痕新月,斜掛在西天角上,卻似仙女的蛾眉,未加翠黛的樣子。他一個人靠著了三等車的車窗,默默的在那里數窗外人家的燈火。火車在暗黑的夜氣中間,一程一程地進去,那大都市的星星燈火,也一點一點的朦朧起來,他的胸中忽然生了萬千哀感,他的眼睛里就忽然覺得熱起來了。

“Sentimental,toosentimental!”這樣的叫一聲,把眼睛揩了一下,他反而自家笑起自家來。

“你也沒有情人留在東京,你也沒有弟兄知己住在東京,你的眼淚究竟是為誰灑的呀!或者是對於你過去的生活的傷感,或者是對你二年間的生活的余情,然而你平時不是說不愛東京的麽?

“唉,一年人住豈無情。

“黃鶯住久渾相識,欲別頻啼四五聲!”

胡思亂想的尋思了一會,他又忽然想到初次赴新大陸去的清教徒的身上去。

“那些十字架下的流人,離開他故鄉海岸的時候,大約也是悲壯淋漓,同我一樣的。”

火車過了橫濱,他的感情方才漸漸兒的平靜起來。呆呆的坐了一忽,他就取了一張明信片出來,墊在海涅(Heine)的詩集上,用鉛筆寫了一首詩寄他東京的朋友。

峨眉月上柳梢初,又向天涯別故居,

四壁旗亭爭賭酒,六街燈火遠隨車,

亂離年少無多淚,行李家貧只舊書,

後夜蘆根秋水長,憑君南浦覓雙魚。

在朦朧的電燈光里,靜悄悄的坐了一會,他又把海涅的詩集翻開來看了。

"Ledetwohl,ihrglattenSaale,

GlatteHerren,glatteFrauen!

AufdieBergewillichsteigen,

Lachendaufeuchniederschauen!"

Heines《Harzreise》

“浮薄的塵寰,無情的男女,

你看那隱隱的青山,我欲乘風飛去,

且住且住,

我將從那絕頂的高峰,笑看你終歸何處。”

單調的輪聲,一聲聲連連續續的飛到他的耳膜上來,不上三十分鐘他竟被這催眠的車輪聲引誘到夢幻的仙境里去了。

早晨五點鐘的時候,天空漸漸兒的明亮起來。在車窗里向外一望,他只見一線青天還被夜色包住在那里。探頭出去一看,一層薄霧,籠罩著一幅天然的畫圖,他心里想了一想:“原來今天又是清秋的好天氣,我的福分真可算不薄了。”過了一個鐘頭,火車就到了N市的停車場。

下了火車,在車站上遇見了個日本學生;他看看那學生的制帽上也有兩條白線,便知道他也是高等學校的學生。他走上前去,對那學生脫了一脫帽,問他說:

“第X高等學校是在什麽地方的?”

那學生回答說;

“我們一路去罷。”

他就跟了那學生跑出火車站來,在火車站的前頭,乘了電車。

時光還早得很,N市的店家都還未曾起來。他同那日本學生坐了電車,經過了幾條冷清的街巷,就在鶴舞公園前面下了車。他問那日本學生說:

“學校還遠得很麽?”

“還有二里多路。”

穿過了公園,走到稻田中間的細路上的時候,他看看太陽已經起來了,稻上的露滴,還同明珠似的掛在那里。前面有一叢樹林,樹林蔭里,疏疏落落的看得見幾椽農舍。有兩三條煙囪筒子,突出在農舍的上面,隱隱約約的浮在清晨的空氣里。一縷兩縷的青煙,同爐香似的在那里浮動,他知道農家已在那里炊早飯了。

到學校近邊的一家旅館去一問,他一禮拜前頭寄出的幾件行李,早已經到在那里。原來那一家人家是住過中國留學生的,所以主人待他也很殷勤。在那一家旅館里住下了之後,他覺得前途好像有許多歡樂在那里等他的樣子。

他的前途的希望,在第一天的晚上,就不得不被目前的實情嘲弄了。原來他的故里,也是一個小小的市鎮。到了東京之後,在人山人海的中間,他雖然時常覺得孤獨,然而東京的都市生活,同他幼時的習慣尚無十分齟齬的地方。如今到了這N市的鄉下之後,他的旅館,是一家孤立的人家,四面並無鄰舍,左首門外便是一條如發的大道,前後都是稻田,西面是一方池水,並且因為學校還沒有開課,別的學生還沒有到來,這一間寬曠的旅館里,只住了他一個客人。白天倒還可以支吾過去,一到了晚上,他開窗一望,四面都是沈沈的黑影,並且因N市的附近是一大平原,所以望眼連天,四面並無遮障之處,遠遠里有一點燈火,明滅無常,森然有些鬼氣。天花板里,又有許多蟲鼠,息栗索落的在那里爭食。窗外有幾株梧桐,微風動葉,颯颯的響得不已,因為他住在二層樓上,所以梧桐的葉戰聲,近在他的耳邊。他覺得害怕起來,幾乎要哭出來了。他對於都市的懷鄉病(Nostalgia)從未有比那一晚更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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