蜷在薄彼裏的妞妞還是不服氣。那些古老的故事並不曾由她小腦瓜裏擠出她晝間的好夢。今夜,靠墻睡著的哥哥蠢大的鼾聲在她幻想中成了黃旗後面的那只胖大洋鼓。她媽間歇的咳嗽代替了清脆的小鈴鐺。雖然躺在硬邦邦的炕上,妞妞卻宛如走在一大隊人中間。哥哥把黃毛鬼子說得那麼壞!那女教士不但有白嫩細長的手指,還滿口地道的北京話。當妞妞隨了大隊跨進“堂”裏時,她感到又羞怯又美滋滋的。那“堂”打扮得多好看呀。紅的玻璃,綠的玻璃,各色的玻璃把人晃得好像進了仙人世界。鮮艷的萬國旗交叉地系滿全堂,劈啪地飄響著。那穿制服的黃毛男子嗓音多宏亮啊。他領著大家唱……

妞妞翻來覆去地怎麼也睡不著。梆子敲過去了。顫顫的餛飩叫賣聲在催著賭客們該歇手了。

妞妞睜開了眼,咬咬下唇。她想:如果真地不去,第一個對不起的是那有著細長白嫩手指的黃發女教士。是她把一本美麗的小冊子放到妞妞口袋裏,拍著她的肩說:“明天送你更好的一本。今天完了。”那黃發女人有一種迷人的微笑。臨走時,還低聲在她耳邊說:“記住,你是屬於上帝的。”那是一句嚴肅的話,由神色,妞妞懂……

想著想著,她對靠墻睡著的“大鼓”有些怨恨了。聽菊子說,“堂”裏的人都是頂和氣的。看了那黃發女教士,這話她信了……

夢中的妞妞,儼然已穿上了一條齊整的灰布裙子,像菊子那麼滔滔地讀著一本聖書了。坐在琴凳上的又好像就是她媽,但非常模糊。

醒來時,由於昨晚的啼哭和夜間的失眠,妞妞的眼泡有些腫。

往常,她知道怎麼生起小白爐,燒臉水,買鍋餅,打發哥哥七點半以前趕到學校。買好午餐的菜後,就又安穩地坐到炕沿,陪老婦人做起活計,自己縫著各色的洋襪口。遇到她媽有費眼的活兒時,就接過來給做好。隨口還低聲唱著小曲兒。有時還故意逗眼力不佳的老婦人說:“媽,媽,咱們換著做吧。您縫我的襪口,我給您釘紐絆兒。”老婦人就忙把活計往懷裏一攏說:“我才不做你們那機器活呢。我是老古板,還是讓我做大褂吧。洋襪你們年輕人穿,你們年輕人就得做啊。”等那盲算命人敲著鐺鐺的小銅鑼走過去了——那是十一點了,妞妞自會把洋襪堆到一旁,說聲:“媽,可不許動我的活計,錯了針要賠的啊!”就到外屋安排午餐去了。

今天妞妞可不乖了。她懶得去生火,害得哥哥把燒餅干巴巴地吞了下去。當她拾起洋襪,待要動手做時,她陷入了痛苦的沈思。她記起昨天菊子的話:“哼,縫上一打,才兩吊二。把兩只手縫爛了,一個月出得了三塊錢嗎?這兒呢,一年兩套新衣裳,一個月六塊現洋。以後還有升。現在再叫我縫那臭襪口我可不干啦。我的手生來是為上帝做工的——打洋鼓替他傳福音。”

想著這動人的話,妞妞能健做終日的手竟酸痛起來。坐到炕沿上,她時刻向窗外探首。昨天那繽紛景象又重現到她眼前。她恨起她哥,也恨起坐在對面的媽來。

下午,當她把晚餐的東西買回來不久,遠處又有鼓聲咚咚敲來,向她身邊敲來。敲得她兩頰發熱,敲得她心房澎湃起來。咚咚,那胖大的洋鼓;咚咚,那齊整的行列;咚咚,那抑揚的歌聲,那細長白嫩的手指,那溫存的語聲。咚咚,愈敲愈近,仿佛還聽到了一聲“榮耀——”,那似是菊子的尖銳嗓音。她煩躁極了。一條硬蟲在她心裏焦灼地爬來爬去。她把手裏糾纏不清的線頭一口咬斷了。擡起頭來,遇到的是老婦人監守的眼光,那像動物園的鐵欄,使她感到不安。咚咚,她為那愈來愈近的鼓聲所激動。她的心房跳得更加活躍。她笑了出來。嫉妒的針,趁勢刺破了她的食指。她忙咬住流出鮮血的手指。咚咚,鼓聲像示威似地愈發逼近了。也就更響了,響得院裏的狗也吠了起來。

妞妞實在忍不住了。她由炕席底下一把抽出她那美麗小冊子,楞楞地說:“我得去看一下,媽!”

她轉身要走。

“敢!妞妞,你哥哥留下了話。咱們祖上沒缺德,你干麼非信那二毛子!”老婦人淚眼汪汪地苦求著,並即刻牽住了妞妞大襖的後襟。

這時,鼓聲和歌聲像是把她們這小房子包圍起來了。嚓嚓嚓的聲音說明了有多少人摩著肩頭,跟在後面。妞妞耳邊仿佛還聽到了菊子的召喚:“一個月六塊現洋。”還有那教士神秘而富於催眠性的聲音:“你是屬於上帝的。”妞妞興奮得可以說有點瘋狂了。她甩開肩頭上那只牢牢抓住的多筋的手。她使勁掙脫出老婦人的懷抱,一直跑出門外。

“妞妞,你個瘋丫頭,野丫頭,狠心的——”

但是妞妞已跑出了大門。大隊已走出一段路了。遠遠看去,旗鼓肩頭,聲勢愈發浩浩蕩蕩。她喘喘地追了上去。

任憑老婦人罵著:“你個不要臉的臭丫頭,義和拳再起義我頭一個人夥,宰了你這個野丫頭!”野丫頭直到天黑也沒回來。

老婦人忙完了必做的事後,便披了一條破舊的圍巾,坐在大門檻上。怒號著的北風刮得她有些哆嗦。她呆呆地坐在那裏張望著,像是對著黑色天空埋怨:“你欺負我這苦命婆子,一個女兒都不肯好好留給我啊!”

當那個巨大黑影哼著革命軍的進行曲走近了時,他為老婦人蹲踞著的黑影嚇了一跳。

“媽,怪冷的,您在這兒干麼?”他伸手去扶那枯老的身子。

“怪冷的!凍死我她丫頭子就痛快啦。”老婦人像是不肯立起來。

“是不是妞妞又氣您了?當心別讓老病又犯起來啊!”

“妞妞,她丫頭翅膀硬了,丟下我當二毛子去了。到這時候還不照面兒。”

“怎麼?妞妞又去了?”校役才明白了當前問題的嚴重。

“我老啦,纏不住她了。你作哥哥的可不該隨她去找死啊!”

“媽,起來。”他用力硬把老婦人扶起。“您先進屋裏去,我找她去。她去哪所救世軍?”

“還不是花牌樓底下新蓋成的那座灰樓!路東的。”

校役說了一聲:“您等著吧,”就用急促的腳步向南走去了。

望望那為夜色所吞食的黑影,老婦人邊向房裏踱,邊嚅囁著:“得,他也走啦。還是丟下我苦命婆子一個人!”

這校役直著眼,悻悻闖入那華麗的教堂。這時,晚禱會才散完,堂裏的椅子橫七豎八的。一個堂役正由墻上摘一幅講道用的掛圖,上面畫著一個為蟒蛇纏起的人。像學校一樣,這裏壁上也懸著許多掛圖標語,但景龍沒有工夫去看它們。他只立在堂門口,揚聲問那卷著掛圖的堂役:“喂,夥計,我妹妹在哪兒呢?”

Views: 77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