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煒《走進耶魯》芳草天涯 (3)

東坡書院三鞠躬

我是來尋根的——不,尋祖的。

踏入東坡書院,我想。

位於海南島儋州(古稱儋耳)中和鎮的東坡書院,離我當年下鄉落腳的西培農場不遠,卻是我多少年來心思縈繞卻不得其門而入的所在。不全是附會——坡公蘇軾,乃我的本家老宗祖。好多年前,父親告我:世世代代,國中蘇姓旗人一般拜兩個祠堂:“武公堂”與“眉山堂”。我家世居漢時即立郡、有“合浦珠還”典故傳世的廣西北海。合浦蘇姓族人拜的是“武公堂”——以漢代名將蘇武為族譜第一位“太祖公”;蘇姓祖地,則為陜西眉縣。史稱:祝融的後代昆吾封於“蘇”,故子孫以國名為姓。四川“眉山”之“眉”,與陜西“眉縣”之“眉”有何關聯,待查。“眉山堂”所拜之宗祖,乃“三蘇父子”。更因蘇軾的驚世大名,自立出蘇姓宗族的一支“眉山”血脈。但遙想北宋當年,四川眉山“三蘇”所拜之宗祖,想必也是蘇姓一源所出的陜西眉縣之“武公堂”吧?我問父親,父親說:必當如是的。

下鄉的當年(1968),我才15歲。在“文革”那樣的“火紅年代”,自是不能談“宗”論“祖”的。但從踏上海南土地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自己來到了一片古來朝廷貶謫罪臣的荒蠻之地,而且自己要落籍務農的儋州,恰正是當年蘇東坡的流放地。

在那些大會戰連年接月、啃著蘿卜幹熬過台風天、在破茅棚的縫隙裏夜夜數星星的歲月裏,我會時時念想起自己這位蘇姓老祖,遙想著將近千年以前——確切的,是約860余年前,坡公在此地的起居作息、躬耕勞作,所暴曬的驕陽,所躲避的急雨,包括——所沈醉的椰寨風物、羹湯薯酒、俚語謠歌,大概也一如我輩今日親歷的情境吧?便不止一次地謀劃:一定要踏勘一遍蘇東坡當年在儋州留下的所有足跡遺址。然而,每次向當地鄉老探問,都只見一片搖頭:沒有了,毀盡了,“文革”年頭砸的砸,燒的燒,更加上那大、中和兩地都是武鬥重災區,所有蘇東坡的遺址遺跡,都難得找見了。後來聞知,僅存的東坡書院殘垣曾一度淪為豬圈牛廄,現在早湮沒在一片荒草藤蔓之中了。

姐姐當年同樣下鄉海南,落腳地是澄邁縣。隱約記得,蘇東坡似乎也到過澄邁(蘇軾存世的著名墨跡《渡海帖》中有“軾將渡海宿澄邁”句;渡海北歸時,則留下《澄邁驛通潮閣二首》)。當初我翻山越嶺去探望家姐,也曾向當地人探問,他們笑我:你是丟了西瓜來撿芝麻呀!儋州既不存,澄邁安在哉!此地,真是連芝麻點兒大的蘇東坡遺跡,都找不見了!只是,那一回探親,回程找不著車子,心一橫,就一大早從澄邁昆侖出發,穿山過嶺,用腳步丈量過澄邁、儋州的大半土地,步行回到西培時已近半夜。當烈日下大汗淋漓,在山道上躑躅前行的時候,也曾想過:至少,我把蘇老祖在儋耳、澄邁踏撫過的土地,用自己的雙足,大體親炙過一遍了!土裏有余溫,風中帶余澤。我的汗氣足印,總會有和老祖宗當年的“雪泥鴻爪”相和應、相重疊之處吧?

踏進東坡書院門廊,我就向著重修的庭院,深深鞠了一躬。

蘇老祖,我來了。夢魂牽繞,尋尋覓覓,離開此地30年,繞了地球大半個圈,你的隔世隔代卻心脈相通的本家兒孫,總算找到、回到老宗祖的故地懷抱了!

不似許多新修的“旅遊景點”,眼前重造的載酒亭,並不顯得新麗俗艷。四角的碧瓦拱頂下伸張著六角飛檐,造型方正,樣式古樸,似帶著幾分“蘇體字”的沈厚敦重;亭後的載酒堂,堂邊的左右書房、前後耳房,白墻黑瓦,沈檐重柱,色澤索淡斑駁,頗帶幾分宋時書院的神韻。映襯著環繞的蓮花池、桄榔林的一片新綠,倒讓人一時難辨今古新舊,忘卻時空嬗變,好一似坡公的屐履還剛剛踏過,坡公的襟袖才剛剛拂過;清風裏還留下他自制的玉糝羹的薰香,艷陽下還聽見他帶領黎峒孩童誦讀的瑯瑯書聲……歲月蒼蒼,東坡不老。眼前的載酒堂於風霜雕蝕中一再毀頹又一再屹立,一如東坡連遭貶謫、流離顛沛而不改其襟懷礦達、笑聲朗朗。

我漫步在毀後重建的東坡書院,這裏摸摸,那裏撫撫,不嫌其新,更不厭其舊——只覺其新,尚帶東坡的颯颯英風;其舊,亦蘊涵東坡的浩浩慨嘆。我當然知道,如今書院內能夠存留下來的史痕舊跡,實在是不多了(簡直空空如也)——可是,對於蘇東坡,那些世俗標準裏的新舊、有無以至成敗、得失,難道真有什麽意義麽?論成敗,他可謂“仕途經濟”、“功名事業”的“敗者”——後半生幾乎就在越貶越遠的流亡路上打發。然而,從黃州、惠州到儋州,坡公蘇軾,難道不是完成了中華文化史千秋功業上最輝煌的凱旋麽?論新舊,他曾因反對濫施新法而受“新黨”迫害,又因與“元佑舊黨”司馬光的不合而被一再外放;他的人格,巍巍乎曠於高山莽原又磊磊兮質似砂石泥土;他的詩文,出手即成典章而開一代新調新風——“新”,不足言其銳猛,“舊”,無以狀其淹博;出道人儒,亦文亦俠,似佛若仙,既莊又諧。

我喜歡一位友人信中的這句話:蘇東坡,是中國古典文化留給我們最完美的一個人格,如一輪滿月。完全可以說:數千年中華古文明所淬煉所陶鑄的傳統中國士人的完美形象,在蘇東坡身上實現了最後的完成。而居儋三年,則是完成這一形象的最為精妙絕倫的一筆重彩!

眼前矗立的載酒堂,其緣起故事,本身就透見古來中國士人的嶙峋骨骼。史載:北宋紹聖四年(1097),新黨上台後被貶為“寧遠軍節度副使惠州安置”而謫居惠州的蘇軾,據說因寫了一首《縱筆》詩中有“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句,而被小人稟報朝廷。宰相章悖見而怒曰:“蘇子瞻尚而快活!”因名中帶“瞻”,遂下令將蘇軾從廣東惠州,再貶到海南島儋州,“責授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蘇東坡以年逾六十的垂老之年,攜子蘇過渡海投荒,落籍儋州。

在抵儋初時,受昌化軍軍使張中善待,邀住衙門官舍。不料,翌年——元符元年(1098)四月,朝廷派湖南提舉董必察訪廣西,至雷州時聞知東坡住在昌化軍衙門,當即遣使渡海,臨門相逼,將蘇東坡父子逐出官舍!仿佛是古往今來一幕重覆上演的鬧劇:那些借天命營私的朝廷權勢者,果真是對有才情見地、又有操守擔當的一代士人菁英,以趕盡殺絕為快啊。“舊居無一席,逐客猶遭屏”。一時之間,東坡父子,幾陷於上無片瓦遮頭、下無立錐之地的荒絕境地!

面對加之眉頭額首的朝廷淩虐,東坡泰然處之。“結茅得茲地,翳翳村巷永”。當即買地結茅於城南桄榔林中,在當地儋人義助下,一個月後,建成可以棲身的五間茅屋,東坡以“桄榔庵”名之。與此前後同時,軍使張中邀蘇東坡同訪儋人黎子雲兄弟。當時座中有人建議:在黎子雲舊宅澗上建屋,作為東坡居所和以文會友之地。東坡欣然同意,當下解衣帶頭聚錢集資,並取《漢書?楊雄傳》“載酒問字”的典故,命名為“載酒堂”。數月後,“載酒堂”落成。但見蓮池蕩蕩,芭蕉兩三,果香四溢;每於月明風清之夜高朋滿座,桄榔竹影間書聲瑯徹——“載酒堂”.又營造出瘴癘蠻荒之上另一片“蘇子瞻尚爾快活”的自足天地!東坡曾有詩紀其事:“……臨池作虛堂,雨急瓦色新。客來有美載,果熟多幽欣。丹荔破玉膚,黃柑溢芳津。借我三畝地,結茅為子鄰。鴂舌倘可學,化為黎母民。”(《和陶田舍始春懷古二首並引》)

“桄榔庵”幾座茅舍,今已不存。“東坡書院”則因歷代的毀頹重建,不斷擴展其遺址規模,得以幸存至今。如今新造的載酒堂中,似依舊例,立有蘇軾、蘇過父子與儋人黎子雲相對坐立的三尊彩塑人像。雖稍嫌工藝粗率,也可想見當日“載酒堂”內東坡父子與當地士人把盞酬唱、相濡以沫的深摯情誼。我來到堂側的紀念廣場,一尊高達丈余的東坡笠屐銅像立於其上。東坡老人頭戴鬥笠,面容清臒,舒眉遠眺;一手執書卷,一手挽襟袍,似乎剛剛趿著木屐跨過一片泥濘。南天艷陽下,映著蒼蒼天穹,須髯飄飄間,真有一種如南宋大儒朱熹所讚的“傲風霆,閱古今之氣”。

我想起《東坡海外集》中《與侄孫元老書》中的這一段文字:“……海南連年不熟,飲食百物艱難,及泉、廣海舶絕不至,藥物鲊醬等皆無,厄窮至此,委命而已。老人與過子相對如兩苦行僧爾。然胸中亦超然自得,不改其度。”

好一個“超然自得,不改其度”!古人謂:“時窮節乃見。”晚年流落海外,“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風土疑非人世”。然而,一生精彩的蘇東坡,卻依舊立言精彩,立德精彩。居儋三年,身處逆境,蘇東坡卻以當地漢、黎儋人為助力,倡黎漢平等,勸農耕植,教鄉人破迷信,改陋俗,求醫藥,挖水井;更敷揚文教,開設私學,自編經說,傳授生徒,以“載酒堂”為講學育才之地。數年之間,便使得這片“生理半人禽”的荒蠻之地,“聽書聲之瑯瑯,弦歌四起”(《重修儋州志敘》)。

記得當年,我在東坡詩中詠誦過的“儋耳山”下務農,時常聽到當地農人說的土話竟帶著一種川蜀口音(比如把“去”發音成“克”),他們自稱說的是“東坡話”。我當時大為震驚感慨:蘇東坡居儋僅三年有余,竟能使一種異域方言在此地生根流傳——哪怕在語言學意義上,都是一種傳播奇觀哪!由此可想見,東坡當日在此地轉化風俗、教化人心的力度與深度!(郭沫若先生也曾為文述及此“東坡話”。近年雖經學者考據:“東坡話”不為東坡所傳,實為自漢代以來瓊州駐軍所流傳延續的受北方語系影響的“軍話”。但當地百姓卻習稱“東坡話”,可見“蘇文正公”的深得瓊人愛戴。)

不獨此也。尤為難得的是,孤懸海外,蘇東坡之心系天下,憂國憂民,則依舊不改其筆力銳猛,風骨凜然。據南宋郎嘩《經進東坡文集事略》的梳理,居儋三年,東坡曾寫下《論商鞅》、《論管仲》、《論養士》、《論青苗》等16篇直言國事的“海外論”。倡以德治國的仁政;批判反智愚民、以嚴刑峻法為核心的暴政;直指新黨變法中的“恃法以侵民”,天下不得其利反受其弊;同時斥責海南當地的“貪夫汙吏,鷹鷙狼食”……總之,凡關涉社稷、有益民眾之言、之事,東坡無不勉力而行,奮筆而書,“精深華妙,不見老人有衰憊之氣”。一部《東坡海外集》,今天披閱,仍可觸感其蓮蓬脈動,耿耿丹心,炙熱燙手。“百世下猶想見蠻煙瘴癘之鄉,當日其事其人之有如是者,以是知公之大有道於是邦也。”(劉鳳輝《居儋錄序》)

漫步在坡公屐印留香的庭院,不由得想起自己一段與“蘇氏智慧產權”有關的逸事。記得那一年,為編輯一本海外文集,記寫一群為堅持理想而甘於承受苦難的國人故事。朋友們想找一個合適的封面題字人。我說:就蘇東坡吧!蘇軾蘇軾,東坡東坡——中國士人中“不死的流亡者”的一代祖先,一個屢經冤獄、貶謫、流放而不改其志、其度、其樂的硬骨頭、大胸襟、厚肩膀!有誰比蘇東坡,更合適做這樣一本書的題字人呢!連夜伏案,自《三希堂法帖》翻檢諸體蘇字碑拓,竟仿佛天意憐我,書題中每一字,都可從蘇字中順利檢出,並且一似揮筆而就,渾然天成!自此幾成通例,海外出版的好幾本相關集子,編輯都點名要集蘇字為書題。一時之間,鄙人這個如假包換的蘇氏後人,幾乎成了“蘇體碑帖集字”的專業戶,每書每題,竟仿如祖先有靈,都能奇跡般地集齊諸字,一若墨痕尚新!

蘇子有雲:“今世要未能信,後有君子,當知我也。”我仰望著藍天自雲輝映下的坡公銅像,目光隔代相交,心中默默叨念:蘇老祖,請恕涼本家小輩後生的僭越冒犯——擅集蘇字作書題,是我等海國漂流的一代士子,百世之後,甘以一身正氣做骨、活得灑脫出塵的坡公蘇軾為繩尺為楷模,以承繼古來中國士人重義守節,“為天下,濟蒼生”,“造次必如是,顛沛必如是”的那一脈幽幽香火啊。

萬裏歸來,想起海外諸友的囑托,我向著“東坡居士像”,深深鞠了一躬。

“載酒堂”後面重建的大殿,如今成為“東坡書院”歷代幸存文物的陳列館。歷經劫難毀棄,“幸存”也者,實在是風毛麟角。最吸引我目光的,是這一幅黑白陰文拓片——原為嵌於載酒堂前壁上的刻石“坡仙笠屐圖”。圖中描畫的是:東坡遇雨,頭戴鬥笠,咧嘴吟笑,挽襟側身跨步,似在回應童稚的嬉鬧。上面留有明代宋濂的題詞:“東坡在儋耳,一日訪黎子雲,途中遇雨,從農家假笠屐著歸。婦人小孩相隨爭笑,群犬爭吠。坡曰:笑所怪也,吠所怪也。覺坡仙瀟灑出塵之致。百世之下,猶可想見。”這,或許是歷史存留下來的,最真切的一個東坡居儋生活場景實錄吧。

“從農家假笠屐著歸”,僅此一語,就道出了東坡謫居儋耳當年,與當地民眾水乳交融、摩肩相親的情境。細細瀏覽東坡居儋期間的文字,你會發現,雖然天性樂觀豁達,抵儋初時,東坡其實是充滿了惶恐、絕望之情的。“使命遠臨,初聞喪膽”,“某垂老投荒,無覆生還之望”,“此生當安歸,四顧真途窮”,“久逃空谷,日就灰槁而已”。但是,與海南土地、民眾的相炙相親,成為了對東坡靈魂真正的拯救。椰風蕉雨,黎歌峒調,一若赤壁江上的明月清風,徐徐撫慰著“罪人”的身心,點點滋潤著詩家的健筆。讀著坡公那些與當地儋人相往還的詩篇文字,就像面對滄海間浮來的滿缽珍珠一樣,隨便拎起哪一顆,你都會看到飽孕天地精華的閃光。

“已卯上元,予在儋耳,有老書生數人來過,曰:‘良月佳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從之,步城西,入僧舍,歷小巷,民夷雜揉,屠沽紛然,歸舍已三鼓矣……”(《儋耳夜書》)這是記寫上元佳節,東坡與登門相邀的當地士人一起出遊,察民情,觀風俗,盡興而歸。

“總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蔥葉送迎翁。莫作天涯萬裏意,溪邊自有舞雩風。”(《被酒獨行,遍至子雲、威、徽、先覺四黎之舍》)這是坡公到四位當地友人家中做客,受到了黎家孩子口吹蔥葉的迎送,感受到天涯海角的人情暖意。

“黎山有幽子,形稿神獨完,負薪入城市,笑我儒衣冠。生不聞詩書,豈知有孔顏。倏然獨往來,榮辱未易關……遺我吉貝布,海風今歲寒。”(《和陶擬古九首?其九》)這是一位不識孔子顏回,甚至言語不通的黎山男子,給東坡送上自己手織的吉貝布以禦海島風寒,讓他從中看淡榮辱得失的故事。

當然,其中最著名的故事,自是東坡在田間路遇“春夢婆”而頓悟人生的趣事了。“符老風情奈老何,朱顏減盡鬢絲多,投梭每困東鄰女,換扇惟逢春夢婆。”(同見《被酒獨行,遍至子雲、威、徽、先覺四黎之舍?其三》)據《儋州志》記載:“春夢婆家居儋城之東,年七十余,常責大瓢行田野間,口歌《哨遍》,方馌食,遇蘇文忠公,曰:‘世事如何?’婆答曰:‘世事只如春夢耳。’公覆曰:‘何如?’曰:‘翰林昔日富貴,一場春夢耳!’公曰:‘然!’因號為春夢婆。”——這一個“公曰:然!”幾可親見:坡公當日與鄉間老婦在田疇上把臂交談、共悟人生的眉眼豐采!

大殿兩邊,如今重新立起了一座座歷代詩人詠誦東坡書院的詩碑。也許是古跡無存,最顯眼的,反而是近人鄧拓、田漢、郭沫若等人的手跡碑刻。其實,所有古今詩作中,讓我感觸最深的,是南宋詩人楊萬裏《登載酒》詩中所言:“先生無地隱危身,天賜黎山活逐臣。”是的,正是海南的熏風熱土,黎山的摯語溫情,熨暖了東坡一顆被放逐的赤子之心,使得最後走出人生低谷絕境的坡公,寫下了這些同樣在百世千載之後,仍舊熨暖著瓊州土地人心的詩句——

“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古真吾鄉。”“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遊。”“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

子瞻子瞻——儋州儋州。當年的權勢者,以此作為一種懲貶性的語咒。豈不知,天賜儋州,天佑子瞻,成就出這樣一段中華文化史上人親土地,土地親人、暖人、成就人的奇緣奇觀!政治可以講“成王敗寇”,文化卻蔑視“成敗論英雄”。——“章惇”們今何在?除了恥辱柱上的宵小嘴臉,卻早已在歷史文化的記功冊中灰飛煙滅了。而蘇東坡與他的東坡書院,經歷代劫後重建再重建,將會在這片熱土上長存永續——歷史,以其自身不動聲色的邏輯,嘲弄了那些弄權自辱的“章惇”們!

我環望著庭院裏熟悉的海南風物——挺挺的椰樹,亭亭的檳榔,果實累累的荔枝、芭蕉、木瓜、菠蘿蜜……早晨下過一場新雨,草木都氤氳一片淡淡的薄嵐之中。這些當年蔭蔽、滋潤過東坡的一花一樹,如今也在我的眼簾中熠熠生輝。我知道,不可能存有任何“東坡手植”的古木了。摘一朵狗吊鐘的花蕾夾進書頁,喝一口東坡井的泉水潤潤喉嚨,總想在這一片蘇祖謫居的故地上,多留存一點記憶,多感受一點滋潤。說來難以置信,仿若真的斯土有靈,就在我流連徘徊、尋尋覓覓之際,我忽然在庭院正中一棵菩提樹的粗根上,看到了一朵據說是早晨剛剛萌長出來的碩大的白靈芝!“奇了奇了!這樣巨大的白靈芝,平日就是在深山老林裏,也難得一見的!”陪同的當地友人驚嘆著。俯身端詳,那半月圓的靈芝足足有小臉盆大小,被羊脂白玉似的底子托舉著,厚實的身子波折著往外伸張——細細看去,神了,靈芝底部,正淡淡地裊起一縷細細的白煙!“你們看,她好像在微微抖顫,她真的還在往外長著呢!”同行友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那道奇妙的煙氣,“嘿,都叫坡仙坡仙的,這可是東坡土地上升起的仙氣,迎接你們這些遠客歸來哪!”

我心裏驀地一熱。

不,我不是客。我也是儋耳人。從1968到1978年,我在這片亞熱帶土地上整整生活了10年。在那座“儋耳山”——儋州最高峰沙帽嶺下的小山村裏,我也曾有過一段淒淒惶惶的時光。

“文革”遭劫,父兄系獄,整個家族受牽連,竟有大半成員進了“牛棚”。我是當時全村知青中“家底最黑”的人,又是“歲口最嫩”的人。卻又因為習慣寡言獨行,埋頭幹活讀書而不聽“招呼”,遭到某些知青“大佬”的“孤立”,各種騷擾幾乎無日無之——燈油被灌水,書箱被撬開,書籍被偷走,日記被偷看,更散布各種當時可以隨便治罪的流言。我的班長洪德江——一位當地老農工看在眼裏,主動讓我把小書桌搬到他狹小的家中,在我的大油燈邊添一盞小油燈,從此,無論風雨陰晴,夜夜陪我讀書。那時候,與父母家人音訊斷絕。下鄉頭兩年,別人有“探親假”,我甚至無“親”可探。洪班長家的茅草房、小窄屋,就是我的家;他的妻子阿花和兩個孩子,就是我的親人。大熱天沖一碗白糖水,他們也留著等我回來喝一口;冬夜裏總是煮好一鍋熱水,等著我下工回來洗澡歇息。每在冬雨泥濘中下工歸來,遠遠望見洪班長家那座小茅房的幽幽燈火,就覺得心頭熨貼踏實——那真是人生暗夜中,上天賜予我的最溫暖、最亮眼的一盞燭照啊。——還有疼愛呵護我的老隊長梁漢武。他的長相一如他的名字,兩道橫挑的壽眉揚起一股英氣。記得隊裏第一次分肉,因為惦記著我年齡最小和沒有炊具,是隊長自己“偏心”留下了我的“份兒”,讓阿嬸把肉燒好了悄悄給我送過來的。

我平生發表的第一篇文字,也是被隊長“逼”出來的。那時候,因為“出身太黑”,我唯恐為文罹禍,堅拒參與一切與文字有關的公眾活動。那一年大會戰,老隊長繃著臉,給我下了道“軍令狀”:“都知道你能寫會畫,我給你兩天工,你不給我寫出一篇在全團打響的稿子來,我唯你是問!”末了又扔下一句話:“怕什麽怕?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嘛!”稿子,隨後果真寫出來並且“打響”了——不但全團廣播,而且登上了省報。我因之,自此步上了陪伴此生的文字生涯。記得上調那天,隊長親自送我出山,走了十幾裏山路,像送自己的親生孩子一樣不忍不舍,感嘆著說:“真想把你小蘇煒多留在身邊幾年,沒想到逼你寫作,反而就把你逼走啦……”他揮揮手,“當然,該讓你飛走的,你就飛得遠遠的吧!”

倦鳥知還。那天,頂著大雨暴雷,我帶著滿腹牽掛,從大洋彼岸回到儋耳山下的培勝小山村。洪班長、老隊長卻都不在了,都因為年邁告老還鄉了。我久久撫著班長家當日那間矮瓦房蒼苔斑駁的木門,在隊長從前帶著我們一起挖掏擴深的老水井前,依依不舍離去……我默默地,望著巍然仰在頭頂的儋耳山。——自然,我不敢跟蘇祖東坡光耀千古的巨椽之筆相比。但,“小蘇煒”手中這支筆,也是蘸著儋耳的山魂水氣走出來、寫出來、立起來的。當年熨暖過坡公襟懷的黎山熱土熏風,也同樣洗滌過我的筆鋒,陶冶過我的心靈。此刻,我又站在這片護擁過蘇軾同樣又護擁著我的土地上了。腳邊的白靈芝,仿若神喻一般地,正裊裊升起一縷細細的煙氣。“千山動鱗甲,萬谷酣笙鐘。”當初蘇軾抵儋之日在夢中所得的這一詩句,一時之間,在我心頭鐘鼓齊鳴。

頂著赤炎的日頭,摘下了頭頂的草帽,我向東坡書院告辭。面向大殿門庭連同托舉著她的土地,再一次的,我深深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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