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棚的臺上有人在演講了。揮動著拳頭,瞪著眼睛,憤怒地喊著。蓄長的頭髮隨了每次震顫都跳下前額,然後,他又得用手把它攏回去。

“喂,你瞧見胡伯樣沒有?”後面一個人揪住啟昌的臂膀問,這嚇了他一大跳。他搖搖頭。

“胡伯祥哪兒去了?”許多頭顱都回過去問。因為主席棚裏找立德的總代表,但是胡伯祥不見了。

呆了許久,胡伯祥才由人叢中擠進來,滿臉冒著汗珠。後面有兩個穿白褂青裙的女學生隨了他來。

“這是——這是淑德的代表。她們明天準罷!”他靦腆地向大家介紹著。

臺上有人用喇叭報告了。偏偏一個高個子這時立到啟昌前面,像一座影壁似的。他忙側耳傾聽。報告的好像凈是些學校的名字,然後又是一大串地名。啟昌莫名其妙地聽著。直到最後,那喇叭叮嚀著:“諸位請都回到這裏,別在路上散。還有報告!”

隨後,頭顱的海移動了。一些掛著“指揮”條子的在人叢中穿來穿去。就這樣大隊又出了那朱紅大門。

吶喊如浪濤起伏著。

東交民巷的鐵門閉上了。那些專為鎮壓殖民地叛亂的大炮都擺在巷口。鐵門前守了一隊棕面孔和白面孔的姜色制服洋兵,個個托著實彈的槍,闔了一只眼,對著群眾瞄準。前面還齊整地架了三座機關槍,像演習打靶一樣,後面跪著幾個等待發令開火的洋兵。一切都似在為遊行吶喊的人們表演著上海租界當時的情景。而且,這扮演如果中國人高興的話,還可以變成事實的。

但這些武器不曾鎮壓住憤怒的群眾。遊行的人們駐足,用著嘶啞的嗓音對著那些槍口喊了起來,啟昌也是中間的一個。他伸出瘦小的胳膊,指著那些兇蠻的洋兵嚷著。

一幕悲劇像是要發生了。剛巧這時候,群眾的領袖受了警察廳再三的勸導,移足前進了。

啟昌就隨著大隊向前走,可還不時吐著唾沫回頭。那猙獰的洋兵依然在做著放槍的姿勢。

——牧師,在上帝面前我們真是一家子嗎?——啟昌小心坎裏不由得默默地問。

當太陽斜斜地落在西方時,大隊又返回天安門了。雖然像呂葆光那樣在路上溜掉了的也很不少,但回來的人仍然把朱墻宮殿前的空地填得滿滿的。學聯主席報告完明天起各校擔任演講的區域後,赴會的人逐漸分散了。

“嗨,累死我啦!”籃球隊中鋒走到胡伯祥面前抱怨著。他撫摸著肩頭,把旗竿向胡伯祥懷裏送來。“主席,你想法子吧。橫豎我這力氣可賣夠了!”

胡伯祥這時正在張羅著雇車。遠遠地那兩個穿白褂青裙的女學生在等著他。扶著那粗大旗桿,他皺起眉來。

“唉,你多勞了。何必功虧一簣呢!當初你自己要扛。”

“我要扛,我要扛,我哪裏曉得扛到這時候!”籃球隊中鋒盤著胳膊,氣沖沖地說完這話以後,匆匆地竟自走開了。

胡伯祥可為難了。他打著手勢叫遠遠候著的女學生等一下,就扶了旗桿走到殘余的同學叢中,老黃老趙地求:“誰熱一熱心,把這給扛回去?”

聽到這請求,殘余的幾個同學也走散了。有的說要雇車一直回家,有的問胡伯樣自己為什麽不熱一熱心呢。

啟昌這時正屈下腰去拾地上被人踐踏了的傳單和宣言。他蹲在地上,偏著頭端詳那文明馬路上屠殺的照片,嘴裏囁嚅著一些憤慨的話。突然有人在他背上拍了一下。他楞楞地站起來。

“兄弟,”扶了大旗的胡伯祥說,“剛才你不是沒有打著旗子嗎?這回把這大的給你扛好不好?”隨著他一撒手,旗子就勢倒在啟昌懷裏。

“真的嗎?”啟昌幾乎不相信有這事。他高興極了。他剛要問話,胡伯祥早已一溜煙似地朝著遠處的女生飛奔去了。

夏天,黃昏的太陽像個到了暮年的兇徒一般轉為溫善了。人的影子這時在長安道上特別顯得細溜。扛著大旗的啟昌,一路上溫習著適才聽到的震耳的口號,回憶著臺上講員的演說詞;一想到交民巷洋兵猙獰的神氣,他又咬起牙來。他想:洋人原來不都那麽安詳和善,可真得提防點。他決定把旗子交給庶務之後,就悄悄地回家。白天的事暫時先不對他媽說。

後援會每天八點集齊。早晨,啟昌仍黑黑地就爬起。穿上他那件藍大褂,又去牧師家做工了。過教堂時,太陽才冒出來。鐘樓除了頂尖染上些陽光,大部還是一座龐然灰物。教堂的老聽差正咳嗽著掃臨街的門洞呢。當他走進樓門時,就聽到震怒的聲音。他即刻屏住呼吸。那聲音是由書房來的。

“不行!我不能養活一個不誠實的孩子。他沒有良心。”

“牧師,他年紀小,您慈悲慈悲吧。”

哦,是他媽顫栗的聲音。啟昌咬住下唇。羞愧的感覺使他的臉發起燒來。

“不要再說,他是一個沒有希望的孩子了!”

“牧師,一定是人家欺負他,叫他去扛……”

“……”

“牧師……”

啟昌聽到嚶嚶的嗚咽。他不能再忍下去了。他一直闖了進去。

“哦,你來了。出去!”

牧師氣哼哼地想把啟昌推出。

啟昌看到牧師的臉了,那是一張很難看的臉。昨早的慈祥溫和早不見了。那曾經撫摸過他脊背的手,現在握成了硬硬的拳頭。那紅的鼻頭,那猙獰的眼睛,都使他回憶起昨天交民巷前的情景。他小心坎上迅速地有了個領悟:鬼子麽,他不會善心的。

啟昌閃開了那毛茸茸的拳頭。他先抓住他媽顫抖抖的手,返過身,挺起小胸脯沈毅地說:“我走的。我走的。你不用趕。”

他媽淚汪汪地看著孩子的臉。她要他去賠理。她要他守一個苦命人的本分。

“媽,咱們不是苦命人!中國革命了。鬼子再不敢欺負咱們啦。媽,您也辭工。咱們不能給鬼子支使。他早晚要害人的。”啟昌滔滔地一氣說出,好像他成為另一個人了。一切好像早晚都必須辦的,如今雖然太早了一點,竟等不及他長成人,但他決定不要他媽受這殘忍家夥的支使了。

“孩子,你不准胡說。人家牧師——”婦人心下似乎欽佩著她兒子的勇氣,但她仍希望挽回這局面。

“牧師,哼!”啟昌不服氣地撇撇嘴。這招惱了約翰牧師。他揮起捏著的拳頭。

婦人忙用胳膊來圍護孩子。啟昌卻脫開他媽的懷抱,挺起小身子來說:“給他打。他敢!中國革命了,鬼子再不敢欺負咱們!”

八點多,啟昌昂然地走進了後援會的辦公室。他為一個寫標語的人研墨,又把寫成的標語一條條地晾到太陽地裏。他見到同學就揪著那人的袖管說:“你可不許再叫我奸細了。我已經不給那老家夥擦地板,我媽也不在那兒做事了。”

一九三五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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