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香屑 第一爐香(五)

睇睇返身向薇龍溜了一眼,撇嘴道:“不至於短不了我哇!打替工的早來了。這回子可趁了心了,自己骨血,一家子親親熱熱地過活罷,肥水不落外人田。”梁太太道:“你又拉扯上旁人做什麼?嘴裏不幹不凈的!我本來打算跟你慢慢地算帳,現在我可太累了,沒這精神跟你歪纏。你給我滾!”睇睇道:“滾就滾!在這兒做一輩子也沒有出頭之日!”梁太太道:“你還打算有出頭之日呢!只怕連站腳的地方也沒有!你以為你在我這裏混過幾年,認得幾個有大來頭的人,有了靠山了。我叫你死了這條心!港督跟前我有人;你從我這裏出去了,別想在香港找得到事。誰敢收容你!”睇睇道:“普天下就只香港這豆腐幹大一塊地麼?”梁太太道:“你跑不了!你爹娘自會押你下鄉去嫁人。”睇睇哼了一聲道:“我爹娘管得住我麼?”梁太太道:“你娘又不傻。她還有七八個女兒求我提拔呢。她要我照應你妹妹們,自然不敢不依我的話,把你帶回去嚴加管束。”睇睇這才呆住了,一時還體會不到梁太太的意思;呆了半晌,方才頓腳大哭起來。睨兒連忙上前半推半搡把她送出了房,口裏數落道:“都是少奶把你慣壞了,沒上沒下的!你知趣些;少奶氣平了,少不得給你辦一份嫁妝。”

睨兒與睇睇出了房,小丫頭便躡手躡腳鉆了進來,送拖鞋給梁太太,低聲回道:“少奶的洗澡水預備好了。這會兒不早了,可要洗了澡快上床歇歇?”梁太太趿上了鞋,把煙卷向一盆杜鵑花裏一丟,站起身來便走。那杜鵑花開得密密層層的,煙卷兒窩在花瓣子裏,一霎時就燒黃了一塊。

薇龍一個人在那客室裏站了一會,小丫頭來請她過裏間去吃早飯;飯後她就上樓回到自己的臥室裏去,又站在窗前發呆。窗外就是那塊長方形的草坪,修剪得齊齊整整,灑上些曉露,碧綠的,綠得有些牛氣。有只麻雀,一步一步試探著用八字腳向前走,走了一截子,似乎被這愚笨的綠色大陸給弄糊塗了,又一步一步走了回來。薇龍以為麻雀永遠是跳著的,想不到它還會踱方步,倒看了半晌,也許那不是麻雀?正想著,花園的遊廊裏走出兩個挑夫,擔了一只朱漆箱籠,哼哼呵呵出門去了,後面跟著一個身穿黑拷綢衫褲的中年婦人,想是睇睇的娘。睇睇也出來了,立在當地,似乎在等著屋裏其他的挑夫;她的眼睛哭得又紅又腫,臉上薄薄地抹上一層粉,變為淡赭色。薇龍只看見她的側影,眼睛直瞪瞪的,一些面部表情也沒有,像泥制的面具。看久了,方才看到那寂靜的面龐上有一條筋在那裏緩緩地波動,從腮部牽到太陽心——原來她在那裏吃花生米呢,紅而脆的花生米衣子,時時在嘴角掀騰著。

薇龍突然不願意看下去了,掉轉身子,開了衣櫥,人靠在櫥門上。衣櫥裏黑黑成黑成地,丁香末子香得使人發暈。那裏面還是悠久的過去的空氣,溫雅,幽閑,無所謂時間。衣櫥裏可沒有窗外那爽朗的清晨,那板板的綠草地,那怕人的寂靜的臉,嘴角那花生衣子……那骯臟,覆雜,不可理喻的現實。

薇龍在衣櫥裏一混就混了兩三個月,她得了許多穿衣服的機會:晚宴,茶會,音樂會,牌局,對於她,不過是炫弄衣服的機會罷了。她暗自慶幸,梁太太只拿她當個幌子,吸引一般年輕人,難得帶她到上等舞場去露幾次臉,總是家裏請客的次數多。香港大戶人家的小姐們,沾染上英國上層階級傳統的保守派習氣,也有一種驕貴矜持的風格,與上海的交際花又自不同。對於追求薇龍的人們,梁太太挑剔得厲害,比皇室招駙馬還要苛刻。便是那僥幸入選的七八個人,若是追求得太熱烈了,梁太太卻又奇貨可居,輕易不容他們接近薇龍。一旦容許他接近了,梁太太便橫截裏殺將出來,大施交際手腕,把那人收羅了去。那人和梁太太攀交情,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末了總是弄假成真,墜入情網。這樣的把戲,薇龍也看慣了,倒也毫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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