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我們也把她當做大老鄭的妻了,竟忘了莆田的那個。我們說話又總是很小心,生怕傷了她。只有一次,莆田的那個來信了,我奶奶對大老鄭笑道,信上說什麽了?是不是盼著你回去呢?我母親咳嗽了一聲,我奶奶立刻意識到了,訕訕的,很難為情了。女人像是沒聽見似的,微笑著坐在燈影裏,相當安靜地削蘋果給我們吃。

也許我們不會意識到,時間怎樣糾正了我們,半年過去了,我們接受了這女人,並喜歡上了她。我們對她是不敢有一點猜想的,仿佛這樣就褻瀆了她。我母親曾戲稱他們叫“野鴦鴛”的,她說,她待他好,不過是貪圖他那點錢。後來,我母親就不說了,因為這話沒意思透了,在流水一樣平淡的日子裏,我們看見,這對男女是愛著的。

他們愛得很安靜,也許他們是不作興海誓山盟的那一類,經歷了很多事情了,都不天真了。往往是晚飯後,如果天不很冷的話,他們就出去走走,我母親打趣道,還軋馬路?怎麽跟年輕人似的。他們就笑笑,女人把圍巾掛在大老鄭的脖子上,又把他的衣領立起來。有時候他們也會帶上老四,老四在院子外玩陀螺,他一邊抽著陀螺,一邊就跟著他們走遠了。

或有碰上他們不出去的,我們兩家依舊是要聊聊天的,說一說天氣,飲食,時政。老二依在門口,說了一句笑話,我們便“噴”地一聲笑了,也是趕巧了,這時候從隔壁的房間裏傳來了一聲清亮的笛音,試探性的,斷斷續續的,女人說,老三又在吹笛子了。我們便屏住了聲息,老三吹得不很熟練,然而聽得出來,這是一首憂傷的調子,在寒夜的上空,像雲霧一樣靜靜地升起來了。

我家的院子似乎又恢覆了從前的樣子,甚至比從前還要好的。一個有月亮光的晚上,人們寒縮,久長,溫暖。靜靜地坐在屋子裏,知道另一間屋子裏有一個女人,她坐在沙發上織毛線衣,貓蜷在她腳下睡著了。冬夜是如此清冷,然而她給我們帶來了一種歲月悠長的東西,這東西是安穩,齊整,像冬天裏人嘴裏哈出來的一口熱氣,雖然它不久就要冷了,可是那一瞬間,它在著。

她坐在哪兒,哪兒就有小火爐的暖香,烘烘的木屑的氣味,整間屋子地彌漫著,然而我們真的要睡了。

有一陣子,我母親很為他們憂慮,她說,這一對露水夫妻,好成這樣子,總得有個結果吧?然而他們卻不像有“結果”的樣子,看上去,他們是把一天當做一生來過的,所以很沈著,一點都不著急。冬天的午後,我們照例是要午睡的,這一對卻坐在門洞裏,男人在削竹片,女人搬個矮凳坐在他身後,她把毛線團高高地舉起來,逗貓玩。貓爬到她身上去了,她跳起來,一路小跑著,且回頭“喵喵”地叫喚著,笑著。

這時候,她身上的孩子氣就出來了,非常生動的,俏皮的,像一個可愛的姑娘。她年紀並不大,頂多有二十七、八歲吧。有時候她把眼睛擡一擡,眼風裏是有那麽一點活潑的東西的。——背著許多人,她在大老鄭面前,未嘗就不是個活色生香的女人。

逢著這時候,大老鄭是會笑的,他看她的眼神很奇怪,是一個男人對女人的,又是一個長者對孩子的,他說,你就不能安靜會兒。

她重新踅回來坐在他身後,或許是拿手指戳了戳他的腰,他回過頭來笑道,你幹什麽?她說,沒幹什麽。他們不時地總要打量上幾眼,笑笑,不說什麽,又埋頭幹活了。看得多了,她就會說,你傻不傻?大老鄭笑道,傻。

這時候,輪著他做小孩子了,她像個長者。

 

 

第二年開春,院子裏來了一個男人。這男人大約有四十來歲吧,一身鄉下人的打扮,穿著藏青褲子,解放鞋。許是早春時節,天嫌冷了些,他的對襟棉襖還未脫身,袖口又短,穿在身上使他整個人變得寒縮,緊張。

按說,我們也算是見過一些鄉下人的,有的甚至比他穿得還要隨便,不講究的,但沒有像他這樣邋遢、落伍的……他又是一副渾然無知的樣子,看上去既愚鈍又迂腐,像對一切都要服從,都能妥協的。那些年,我們這裏的鄉下人也多有活絡的,部分時髦人物甚至膽敢到城裏來做買賣的,開口閉口就談錢,經濟、回扣,十足見過世面的樣子。可這個男人不是,看得出來,他是屬於土地的,他固守在那裏,擺弄擺弄莊稼……這大概是他第一次進城吧?

他像是要找人的樣子,有點怯生生的,先是站在我家院門外略張了張,待進不進的。手裏又攥著一張皺巴巴的紙條,不時地朝門牌上對照著。那天是星期天,院子裏沒什麽人,吃完了午飯,大老鄭攜女人逛街去了,其余的人,或有出去辦事的,到澡堂洗澡的,串門的……因此只剩下我和母親在太陽底下閑坐著。老四和我弟弟伏在地上打玻璃球。

這時候,我們就看見了他,生澀地笑著,瑟縮而謙卑,仿佛怕得罪誰似的。我母親因勾頭問道,你找誰?他低下頭,微微彎著身子,把手抄進衣袖裏說道,我來找我的女人。我母親說,你女人叫什麽?並向他招招手,他滿懷感激地就進來了,輕聲說了一個名字,我母親扭頭看了我一眼,噢了一聲。

他要找的是大老鄭的女人,這就是說,他是女人的前夫了?

我們再也不會想到,這輩子會見到女人的前夫,因此都細細地打量起他來。他長得還算結實,一張紅膛臉,五官怕比大老鄭還要精致些,只是膚質粗糙,明顯能看出風吹日曬的痕跡,那痕跡裏有塵土,暴陽,田間勞作的種種辛苦……也不知為什麽,這鄉下人身上的辛苦是如此多而且沈重,仿佛我們就看見似的,其實也沒有。

他一個人站在我家的院子裏,孤零零的,顯得那樣的小,而且蒼茫。春天的太陽底下,我們吃飽了飯,溫暖,麻木,昏沈,然而看見他,心卻一凜,陡地醒過來了。我母親說,要麽,你就等等?他笑笑。我母親示意我進屋搬個凳子出來,等我把凳子搬出來時,他已貼著墻壁蹲下了,從懷裏取出煙鬥,在水泥地上磕了磕。

無庸諱言,我們對他是有一點好奇的。就比如說,我們不知道他為什麽來找女人,是想重修舊好嗎?他們現在還有密切的聯系嗎?他們又是怎麽離的婚?我們對女人是一點都不了解的,只知道她的好,他也是好的……可是兩個好人,怎麽就不能安安生生的過日子呢?

起先,他是很拘謹的,不太說什麽。可是也就一袋煙的工夫,他就和我母親聊上了。原來,他是極愛說話的,他說話的時候有一種沈穩又活潑的聲色,使我們稍稍有些驚詫,又覺得他是可愛的。他說起田裏的收成,他家的一頭母豬和五頭小豬,屋後的樹……總之加起來,扣除稅和村上的提留,他一年也能掙個幾百塊錢呢!——不過,他又嘆道,也沒用處,這幾百塊錢得分開八瓣子用,買化服和農藥,孩子的書學費,他寡母的醫藥費……所以,手裏不但落不下什麽錢,反倒欠了些債。

我母親說,這如何是好呢?

他沒有答話,把手伸進腋窩裏撓了幾下,拿出來嗅嗅,就又說起他們村上,有兩家萬元戶的,他們憑什麽?不就因著手裏有點余錢,承包個果園,魚塘……他哼了一聲,看得出有點不屑了。他們丟了田,他咕噥道,天要罰的。他說這話時有一種平靜的聲氣,很憂傷,而且悲苦。

我母親打趣道,依我看,你要解放思想,那田不種也罷。

他打量了我母親一眼,嗡聲嗡氣說道,種田好。

我母親笑道,怎麽好了?種田你就當不上萬元戶。

他的臉都漲紅了,急忙申辯道,種田踏實。自從盤古開天以來,哪有農民不種田的,你倒跟我說說!也就是這些年——可這些年怎麽了,他一下子又說不出來了——再說,我不當萬元戶,也照樣有飯吃,有衣穿,也能住上新瓦房。不過——他想了想,把手肘壓在膝蓋上,突然羞澀地笑了。他承認道,造瓦房的錢主要是女人的,她在城裏當幹部,每月總能掙個三四百,夠得上他半年的收入了。

我們都楞了一下,我母親疑惑道,當幹部?當什麽幹部?我一個月都掙不了三四百,問問這城裏,除了做生意的——再說,不是離婚了嗎?

離婚?他扶著膝蓋站起來了,睜大眼睛說道,你聽誰說的?

看他那眉目神情,我們都有點明白了,也許……我們應該懷疑了,什麽地方出問題了,我們被蒙蔽了。他不是女人的前夫,他是她的男人。我母親朝我努努嘴,示意我把老四和弟弟領到院外去,她又笑道,瞧我說的這是哪門子胡話,因不常見著你,小章又一個人住,就以為你們是離了婚的。

男人委屈地叫道,她不讓我來呀。再說了,家前屋後的也離不開人,要不是細伢子的書學費……這不,都欠了一個月了。老師下最後通牒了,說是再不交就甭上學了。也是趕巧了,那天二順子進城,在這門口看見了她,要不我哪找她去?

他絮絮地說著,抱怨起這些年他的生活,又當爹又當媽的,家也不像家了;但凡手裏寬綽些,他也不會放她出來。當什麽幹部?——他哧地一聲笑了,我還不知道她那點能耐?雙手捧不動四兩的,也就混在棉織廠,當個臨時組長罷了。

我和母親面面相覷。面粉廠,棉織廠,人民劇場賣葵花籽……這麽一說,都是假的了。我母親且不敢聲張,又拐彎抹腳的問了他一些別的。總之,事情漸趨明朗了,它被撕開了面紗,朝我們最不願意看到的那個方向轉彎了。

男人一說竟滑了嘴,收不住了。那天晌午,我們耳旁嗡嗡的全是他的聲音。那是怎樣的聲音啊……一說起他的婆娘,他顯得那樣的羅唣,親切而且憂傷。他時常想她嗎?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是否常常就醒過來,看窗格子外的一輪月亮。一天中難得有這樣的時刻,能靜下來想點事情吧?白天下田勞作,晚上鍋前竈後地忙碌,一年年地,他侍候老母,撫養幼子……這簡直要了他的命!他的女人在哪?這當兒,她也睡了吧?一想起她在床上的熊樣子,他就想笑。想得要命。她是顧家的,哪次回來沒給他捎上好的煙葉,給兒子買各式玩具,給婆婆帶幾樣藥品?可他不如意,也不知為什麽,有時簡直想哭。他就想著,等日子好了,他要把她接回來,安派她做份內的事,讓家裏重新燃起油煙氣。

呵,讓家裏燃起油煙氣。那一刻,他坐在正午的太陽底下,慢慢地瞇起了眼睛。

他停頓了一下,許是說累了,不願再說下去了。在那空曠的正午,滿地白金的太陽影子,我家的院子突然變得大了,聽不到一點聲音,人身上要出汗了。——再也沒有比這更寂寞、荒涼的一瞬間,我們一點點地沈了下去,在太陽地裏坐得久了,猛地擡起頭來,陽光變成黑色的了。

 

丈夫最終沒能等來他的女人,他興高采烈的回去了。他知道,隔幾天他的女人就會把工資如數上交,他要用這筆錢給細伢子交書學費。他又從門洞裏拖出半袋米,托我們轉交,說,這是好米,在城裏能賣不少的價錢呢,留著她吃吧;我們在家裏的,能省些則省些。

女人是在晚上才回的家,她跟在大老鄭的後頭,手裏提著大包小包的。我母親趨前問道,都買了什麽?大老鄭笑道,隨便給她買了些衣服。女人立在床頭,把東西一樣樣地抖出來,皮鞋,衣裙……又把一件衣料放在膀子上比試一下,問我母親道,也不知好看不好看?我就嫌它太花哨了,都是他主張要買。大老鄭笑道,這幾樣當中,我就看中這一件,花色好,穿上去人會顯得俏麗。

憑心而論,女人的作派和先前沒什麽兩樣,可是我們都看出一些別的來了。就比如說她是細長眼睛,大老鄭說話的當兒,她把眼睛稍稍往上一擡,慢慢的,又像是不經意的……反正我是怎麽也描述不出來,學不出來的。——就這麽一擡,我母親拿手肘抵抵我,耳語道,真像。

原來,我母親早就聽人說過,我們城裏有兩類賣春的婦女,說起來這都是廣州發廊以後的事了。就有一次,有人指著沿街走過的一個女子,告訴她說這是做“那營生”的。那真是天仙似的一個人物,我母親後來說,年輕且不論,光那打扮我們城裏就沒見過;我母親因問道,不是本地人吧?那人淡淡笑道,哪有本地人在本地做生意的?她們敢嗎?人有臉,樹有皮,再不濟也得給親戚朋友留點顏面,萬一做到兄弟、叔伯身上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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