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瀟灑地笑了一聲。“不行噯!他一天天瘦下去,他太太也一天天瘦下去,我呢,你看這手膀子……現在至少,三個人裏他太太胖起來了!”

她願意要我把她的故事寫出來。我告訴她我寫的一定沒有她說的好——我告訴她的。

她和羅潛之初次見面,是有一趟,她的一個女朋友,在大學裏讀書的,約了她到學校裏聚頭,一同出去玩。寶灩來得太早了,他們正在上課。麗貞從玻璃窗裏瞥見她,招招手叫她進來。先生剛到不久,咬緊了嘴唇陰暗地翻書。麗貞拉她在旁邊坐下,小聲說:“新來的。

很發噱。“

羅教授戴著黑框眼鏡,中等身量,方正齊楚,把兩手按在桌子上,憂愁地說:“莎士比亞是偉大的。一切人都應當愛莎士比亞。”他用陰郁的,不信任的眼色把全堂學生看了一遍,確定他們不會愛莎士比亞,然而仍舊固執地說:“莎士比亞是偉大的,”挑戰地擡起了下巴,“偉大的,”把臉略略低了一低,不可抵抗地平視著聽眾,“偉大的,”肯定地低下頭,一塊石頭落地,一個下巴擠成了兩個更為肯定的。“如果我們今天要來找一個字描寫莎士比亞,如果古今中外一切文藝的愛好者要來找一個字描寫莎士比亞——”他激烈地做手勢像樂隊領班,一來一往,一來一往,整個的空氣痛苦振蕩為了那不可能的字。他用讀古文的悠揚的調子流利快樂地說英文,漸漸為自己美酒似的聲音所陶醉,突然露出一嘴雪白齊整的牙齒,向大家笑了。他還有一種輕倩的手勢,不是轉螺絲釘,而是蜻蜓點水一般地在空中的一個人的身上殷勤愛護地摘掉一點毛線頭,兩手一齊來,一摘一摘,過分靈巧地。“朱麗葉十四歲。為什麼十四歲?”他狂喜地質問。“啊!因為莎士比亞知道十四歲的天真純潔的女孩子的好處!啊!十四歲的女孩子

什麼我不肯犧牲,如果你給我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他喋喋有聲,做出貧嘴的樣子,學生們哄堂大笑,說:”戲劇化。不壞——是有點幽默的。“

寶灩吃吃笑著一直停不了,被他註意到,就嚴厲起來:

澳忝敲咳四鉅歡巍W詈笠慌諾諞桓鋈絲頭。”

麗貞說:“她是旁聽的。”教授沒聽見。挨了一會,教授諷刺地問:“英文會說嗎?”

為了賭氣,寶灩讀起來了。

斑恚”教授說。“你演過戲嗎?”

麗貞代她回答:“她常常演的。”

斑懟…戲劇這樣東西,如果認真研究的話,是應當認真研究的。”仿佛前途未可樂觀。

麗貞不大明白,可是覺得有爭回面子的必要,防禦地說:

八正在學唱歌。”

俺歌。”教授嘆了口氣。“唱歌很難哪!你研究過音樂史沒有?”

寶灩憂慮起來,因為她沒有。下課之後,她挽著麗貞的手臂擠到講台前面,問教授,音樂史有什麼書可看。

教授對於莎士比亞的女人雖然是熱烈、放恣,甚至於佻亻達的,對於實際上的女人卻是非常酸楚,懷疑。他把手指夾在莎士比亞裏,冷淡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合上書,合上眼睛,安靜地接受了事實:像她那樣的女人是決不會認真喜歡音樂史的。所以天下的事情就是這樣可哀:唱歌的女人永遠不會懂得音樂史。然而因為盡責,他嘆口氣,睜開眼來,拔出鋼筆,待要寫出一連串的書的名字,全然不顧到面前有紙沒有。

寶灩慌亂地在麗貞手裏奪過筆記簿,攤在他跟前。被這眼睜睜的至誠所感動,他忽然想,就算是年青人五分鐘的熱度罷,到底是難得的。他說:“我那兒有幾本書可以借給你參考參考。”便在筆記簿上寫下他的地址。

寶灩到他家去,是陰雨的冬天,半截的後門上撐出一雙黃紅油紙傘,是放在那裏晾幹的。進去是廚房,她問:“羅先生在家嗎?”自來水龍頭前的老媽子回過頭來向裏邊叫喊:

罷衣尷壬的。”抱著孩子的少婦走了出來,披著寬大的毛線圍巾,更顯得肩膀下削,有女性的感覺。扁薄美麗的臉,那是他太太。她把寶灩引了進去,樓下有兩間房是他們的,並不很大,但是因為空,覺得大而陰森。羅潛之的書桌書架占據了客室的一端。他蕭瑟地坐在書桌前,很冷,穿著極硬的西裝大衣。他不替寶灩介紹他太太,自顧自請她坐下,把書找出來給她。寶灩膽怯地帶笑翻了一翻,忸怩地問他可有淺一點的。他告訴她沒有。他發現她連淺些的也看不懂,他發現她的聰明是太可惜了的,於是他自動地要為她補習。寶灩也考慮過要不要給他錢,斷定他決不肯收下,而且會認為是侮辱。她很高興,因為雖然是高尚的學問上的事情,揀著點小便宜到底是好的。

羅潛之一直想動手編譯一部完美的音樂史。“回國以後老沒有這個興致。在這樣低氣壓的空氣裏,什麼都得揀省事的做,所以空下來也就只給人補補書。可是看見你這樣熱心……

多少年來我沒有像現在這麼熱心過。“寶灩非常感奮。每天晚飯後她來,他們一同工作,羅太太總在房間那邊另一盞燈下走來走去忙碌著,如果羅太太不在,總有一兩個小孩在那兒玩。潛之有時候嫌吵,羅太太就說:”叫他們出去玩,就打架闖禍。剛才三層樓上太太還來鬧過呢!“寶灩心裏發笑,暗暗說:”你監視些什麼!你丈夫固然是可尊敬的,可是我再沒有男朋友也不會看上他罷?“

寶灩常常應時按景給他們帶點什麼來,火腿、西瓜、代乳粉、小孩的絨線衫、她自己家裏包用的裁縫,然而她從來不使他們感覺到被救濟。她給他們帶來的只有甜蜜、溫暖、激勵,一個美女子的好心。然而潛之夫婦兩個時常吵架,潛之脾氣暴躁,甚至要打人。

寶灩說:“愛玲,你得承認,凡是藝術家,都有點瘋狂的。”

她用這樣的憐惜的眼光看著我,使我很惶恐,微弱地笑著,什麼都承認了。

這樣有三年之久,潛之的太太漸漸知道寶灩並沒有勾引她丈夫的意思。寶灩的清白威脅著她。使她覺得自己下賤,小氣。現在她不大和他們在一起,把小孩也喚到裏面房裏去。有時候她又故意坐在他們視線內,心裏說:“怎麼樣?到底是我的家!”潛之的書桌上點著綠玻璃罩的台燈,鮮粉綠的吸墨水紙,擱在上面的寶灩的手,映得青黃耀眼。空灩看看那邊的羅太太,懷裏坐著最小的三歲的孩子,她和孩子每人咀嚼著極長極粗的一根芝麻麥芽糖,她的溫柔的頭發聖母似地垂在臉上,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她俯身看著小孩,看他是在好好吃著,便放了心似地又去吃她的了。小孩也探過身來看看母親手裏的報紙包,見裏面還有兩塊糖,便滿意地又去吃他的了,再想一想,還是不能安心,又挨過身來要拿,手臂只差一點點,抓不到,屢屢用勁,他母親也不幫助,也不阻止,只是平靜地,聖母似地想著她的心思,時而拍拍她衣兜裏的芝麻屑,也把孩子身上撣一撣。

寶灩不由得回過眼來看了潛之一下,很明顯地是一個問句:“怎麼會的呢?這樣的一個人……”

潛之覺得了,笑了一聲,笑聲從他的腦後發出。他說:

耙蛭她比我還要可憐……”他除下眼鏡來,他的眼睛是單眼皮,不知怎麼的,眼白眼黑在眼皮的後面,很後很後,看起來並不覺得深沈,只有一種異樣的退縮,是一個被虐待的丫環的眼睛。他說了許多關於他自己的事。在外國他是個苦學生,回了國也沒有苦盡甘來。

他失望而且孤獨,娶了這苦命的窮親戚,還是一樣的孤獨。

對於寶灩的世界他妒忌,幾乎像報覆似地,他用一本一本大而厚的書來壓倒她,他給她太多的功課。寶灩並不抗議,不過輕描淡寫回報他一句:“忘了!”嬌俏地溜他一眼,伸一伸舌頭,然後又認真地抱怨:“嗯嗯嗯!明明念過的嗎,讓你一問又都忘了!”逼急了她就歇兩天不來,潛之終於激慌起來,想盡方法籠絡她,先用中文的小說啟發她的興趣。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寫信給她,天天見面仍然寫極長的信,對自己是悲傷,對她是期望。她也被鼓勵看寫日記與日記性質的信,起頭是“我最敬愛的潛之先生”。

有一天他當面遞給她這樣的信:“……在思想上你是我最珍貴的女兒,我的女兒,我的王後,我墳墓上的紫羅蘭,我的安慰,我童年回憶裏的母親。我對你的愛是亂倫的愛,是罪惡的,也是絕望的,而絕望是聖潔的。我的灩——允許我這樣稱呼你,即使僅僅在紙上……”

寶灩伏在椅背上讀完了它。沒有人這樣地愛過她。沒有愛及得上這樣的愛。她背著燈,無力地垂下她的手,信箋在手裏半天,方才輕輕向那邊一送,意思要還給他。他不接信而接住了她的手。信紙發出輕微的脆響,聽著像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她也覺得是夢中,又像是自己,又像是別人,又像是驟然醒來,燈光紅紅地照在臉上,還在疑心是自己是別人,然而更遠了。他恍惚地說:“你愛我!”她說:“是的,但是不行的。”他的手在她的袖子裏向上移,一切忽然變成真的了。

她說:“告訴你的:不行的!”站起來就走了,臨走還開了臥室的門探頭進去看看他太太和小孩,很大方地說:“睡了嗎?明天見呀!“有一種新的自由,跋扈的快樂。

他卻從此怨苦起來,說:“我是沒有希望的,然而你給了我希望。”要她負責的樣子。

他對他太太更沒耐性了。每次吵翻了,他家的女傭便打電話把寶灩找來。寶灩向我說:“他就只聽我的話!不管他拍台拍凳跳得三丈高,只要我來Charm他一下——我說:Darling……”

春天的窗戶裏太陽斜了。遠近的禮拜堂裏敲著昏昏的鐘。

太美麗的星期日,可以覺得它在窗外漸漸流了去。

這樣又過了三年。

有一天她給他們帶了螃蟹來,親自下廚房幫著他太太做了。晚飯的時候他喝了酒,吃了螃蟹之後又喝了姜湯。單她跟他一起,他突然湊近前來,發出桂花糖的氣味。她雖沒喝酒,也有點醉了,變得很小,很服從。她在他的兩只手裏縮得沒有了,雙眉並在一起,他抓住她的肩的兩只手仿佛也合攏在一起了。他吻了她——只一下子工夫。冰涼的眼鏡片壓在她臉上,她心裏非常清楚,這清楚使她感到羞恥。耳朵裏只聽見“轟!轟!轟!”酒醉的大聲,同時又是靜悄悄的,整個的房屋,隔壁房間裏一點聲音也沒有,她準備著如果有人推門,立刻把他掙脫,然而沒有。

回家的時候她不要潛之送她下樓,心頭惱悶,她一直以為他的愛是聽話的愛……走過廚房,把電燈一開,仆人們搭了鋪板睡覺,各有各的鼾聲,在燈光下張著嘴。竹竿上晾的藍布圍裙,沒絞幹,緩緩往下滴水,“搭——搭——搭——”

寂靜裏,明天要煨湯的一只雞在洋鐵垃圾桶裏息息率率動彈著,微微地咯咯叫著,寶灩自己開了門出去,覺得一切都是褻瀆。

以後決不能讓它再發生了——只這一次。

然而他現在只看見她的嘴,仿佛他一切的苦楚的問題都有了答案,在長年的黑暗裏瞎了眼的人忽然看見一縷光,他的思想是簡單的,寶灩害怕起來。當著許多人,他看著她,顯然一切都變得模糊了,只剩下她的嘴唇。她怕他在人前夫禮,不大肯來了,於是他約她出去。

她在電話上推說今天有事,答應一有空就給他打電話。

耙早一點打來,”他叮囑。

懊魈煸縞銜宓闃喲蚶礎-夠早麼?”還是鎮靜地開著玩笑,藏過了她的傷心。

常常一同出去,他吻夠了她,又有別的指望,於是她想,還是到他家來的好。他和她考慮到離婚的問題,這樣想,那樣想,只是痛苦著。現在他天天同太太鬧,孩子們也遭殃。寶灩加倍地撫慰他們,帶來了餛飩皮和她家特制的薺菜拌肉餡子,去廚房裏忙出忙進。羅太太疑心她,而又被她的一種小姐的尊貴所懾服。後來想必是下了結論,並沒有錯疑,因為寶灩覺得她的態度漸漸強硬起來,也不大哭了。

有一天黃昏時候,仆人風急火急把寶灩請了去。潛之將一只墨水瓶砸到墻上,藍水淋漓一大塊漬子,他太太也跟著跌到墻上去。老媽子上前去攙,口中數落道:“我們先生也真是!太太有了三個月的肚子了——三個月了哩!”

寶灩呆了一呆,狠命抓住了潛之把他往一邊推,沙著喉嚨責問:“你怎麼能夠——你怎麼能夠——”眼淚繼續流下來。

她吸住了氣,推開了潛之,又來勸羅太太,扶她坐下了,一手圈住她,哄她道:“理他呢。簡直瘋了,越鬧越不像樣了,你知道他的脾氣的,不同他計較!三個月了!”她慌裏慌張,各種無味的假話從她嘴裏滔滔流出來:“也該預備起來了,我給她打一套絨線的小衣裳。餵,寶寶,要做哥哥了,以後不作興哭了,聽媽媽的話,聽爸爸的話,知道了嗎?”

她走了出來,已經是晚上了,下著銀絲細雨,天老是暗不下來,一切都是淡淡的,淡灰的夜裏現出一家一家淡黃灰的房屋,淡黑的鏡面似的街道。都還沒點燈,望過去只有遠遠的一盞燈,才看到,它霎一霎,就熄滅了。有些話她不便說給我聽,因為大家都是沒結過婚的。她就說:“我許久沒去了。希望他們快樂。聽說他太太胖了起來了。”

八呢?”

八還是瘦,更瘦了,瘦得像竹竿,真正一點點!”她把手合攏來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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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有肺病,看樣子不久要死了。”她淒清地微笑著,原諒了他。“呵,愛玲,到現在,他吃飯的時候還要把我的一副碗筷擺在桌上,只當我在那裏,而且總歸要燒兩樣我喜歡吃的菜,愛玲,你替我想想,我應當怎麼樣呢?”

拔業幕澳鬩歡ㄌ不進去的。但是,為什麼不試著看看,可有什麼別的人,也許有你喜歡的呢?”

她帶著笑嘆息了。“愛玲,現在的上海……是個人物,也不會在上海了!”

澳俏什麼不到內地去試試看呢?我想像羅先生那樣的人,內地大概有的。”

她微笑著,眼睛裏卻荒涼起來。

我又說:“他為什麼不能夠離婚呢?”

她扯著袖口,低頭看著青綢裏子。“他有三個小孩,小孩是無辜的,我不能讓他們犧牲了一生的幸福罷?”太陽光裏,珍珠蘭的影子,細細的一枝一葉,小朵的花,映在她袖子的青灰上。可痛惜的美麗日子使我發急起來。“可是寶灩,我自己就是離婚的人的小孩子,我可以告訴你,我小時候並不比別的小孩特別地不快樂。而且你即使樣樣都顧慮到小孩的快樂,他長大的時候或許也有許多別的緣故使他不快樂的。無論如何,現在你痛苦,他痛苦,這倒是真的。”

她想了半天。“不過你不知道,他就是離了婚,他那樣有神經病的人,怎麼能同他結婚呢?”

我也覺得這是無可挽回的悲劇了。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


封鎖


開電車的人開電車。在大太陽底下,電車軌道像兩條光瑩瑩的,水裏鉆出來的曲蟮,抽長了,又縮短了;抽長了,又縮短了,就這麼樣往前移——柔滑的,老長老長的曲蟮,沒有完,沒有完……開電車的人眼睛盯住了這兩條蠕蠕的車軌,然而他不發瘋。

如果不碰到封鎖,電車的進行是永遠不會斷的。封鎖了。

搖鈴了。“叮玲玲玲玲玲,”每一個“玲”字是冷冷的一小點,一點一點連成了一條虛線,切斷了時間與空間。

電車停了,馬路上的人卻開始奔跑,在街的左面的人們奔到街的右面,在右面的人們奔到左面。商店一律地沙啦啦拉上鐵門。女太太們發狂一般扯動鐵柵欄,叫道:“讓我們進來一會兒!我這兒有孩子哪,有年紀大的人!”然而門還是關得緊騰騰的。鐵門裏的人和鐵門外的人眼睜睜對看著,互相懼怕著。

電車裏的人相當鎮靜。他們有座位可坐,雖然設備簡陋一點,和多數乘客的家裏的情形比較起來,還是略勝一籌。街上漸漸地也安靜下來,並不是絕對的寂靜,但是人聲逐漸渺茫,像睡夢裏所聽到的蘆花枕頭裏的趕咐。這龐大的城市在陽光裏盹著了,重重地把頭擱在人們的肩上,口涎順著人們的衣服緩緩流下去,不能想象的巨大的重量壓住了每一個人。

上海似乎從來沒有這麼靜過——大白天裏!一個乞丐趁著鴉雀無聲的時候,提高了喉嚨唱將起來:“阿有老爺太太先生小姐做做好事救救我可憐人哇?阿有老爺太太……”然而他不久就停了下來,被這不經見的沈寂嚇噤住了。

還有一個較有勇氣的山東乞丐,毅然打破了這靜默。他的嗓子渾圓嘹亮:“可憐啊可憐!一個人啊沒錢!”悠久的歌,從一個世紀唱到下一個世紀。音樂性的節奏傳染上了開電車的。開電車的也是山東人。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抱著胳膊,向車門上一靠,跟著唱了起來:“可憐啊可憐!一個人啊沒錢!”

電車裏,一部分的乘客下去了。剩下的一群中,零零落落也有人說句把話。靠近門口的幾個公事房裏回來的人繼續談講下去。一個人撒喇一聲抖開了扇子,下了結論道:“總而言之,他別的毛病沒有,就吃虧在不會做人。”另一個鼻子裏哼了一聲,冷笑道:“說他不會做人,他把上頭敷衍得挺好的呢!”

一對長得頗像兄妹的中年夫婦把手吊在皮圈上,雙雙站在電車的正中,她突然叫道:“當心別把褲子弄臟了!”他吃了一驚,擡起他的手,手裏拎著一包熏魚。他小心翼翼使那油汪汪的紙口袋與他的西裝褲子維持二寸遠的距離。他太太兀自絮叨道:“現在幹洗是什麼價錢?做一條褲子是什麼價錢?”

坐在角落裏的呂宗楨,華茂銀行的會計師,看見了那熏魚,就聯想到他夫人托他在銀行附近一家面食攤子上買的菠菜包子。女人就是這樣!彎彎扭扭最難找的小胡同裏買來的包子必定是價廉物美的!她一點也不為他著想——一個齊齊整整穿著西裝戴著玳瑁邊眼鏡提著公事皮包的人,抱著報紙裏的熱騰騰的包子滿街跑,實在是不像話!然而無論如何,假使這封鎖延長下去,耽誤了他的晚飯,至少這包子可以派用場。他看了看手表,才四點半。該是心理作用罷?他已經覺得餓了。他輕輕揭開報紙的一角,向裏面張了一張。一個個雪白的,噴出淡淡的麻油氣味。一部分的報紙粘住了包子,他謹慎地把報紙撕了下來,包子上印了鉛字,字都是反的,像鏡子裏映出來的,然而他有這耐心,低下頭去逐個認了出來:

案幾妗…申請……華股動態……隆重登場候教……”都是得用的字眼兒,不知道為什麼轉載到包子上,就帶點開玩笑性質。也許因為“吃”是太嚴重的一件事了,相形之下,其他的一切都成了笑話。呂宗楨看著也覺得不順眼,可是他並沒有笑,他是一個老實人。他從包子上的文章看到報上的文章,把半頁舊報紙讀完了,若是翻過來看,包子就得跌出來,只得罷了。他在這裏看報,全車的人都學了樣,有報的看報,沒有報的看發票,看章程,看名片。任何印刷物都沒有的人,就看街上的市招。他們不能不填滿這可怕的空虛——不然,他們的腦子也許會活動起來。思想是痛苦的一件事。

只有呂宗楨對面坐著的一個老頭子,手心裏骨碌碌骨碌碌搓著兩只油光水滑的核桃,有板有眼的小動作代替了思想。

他剃著光頭,紅黃皮色,滿臉浮油,打著皺,整個的頭像一個核桃。他的腦子就像核桃仁,甜的,滋潤的,可是沒有多大意思。

老頭子右首坐著吳翠遠,看上去像一個教會派的少奶奶,但是還沒有結婚。她穿著一件白洋紗旗袍,滾一道窄窄的藍邊——深藍與白,很有點訃聞的風味。她攜著一把藍白格子小遮陽傘。頭發梳成千篇一律的式樣,唯恐喚起公眾的註意。

然而她實在沒有過分觸目的危險。她長得不難看,可是她那種美是一種模棱兩可的,仿佛怕得罪了誰的美,臉上一切都是淡淡的,松弛的,沒有輪廓。連她自己的母親也形容不出她是長臉還是圓臉。

在家裏她是一個好女兒,在學校裏她是一個好學生。大學畢了業後,翠遠就在母校服務,擔任英文助教。她現在打算利用封鎖的時間改改卷子。翻開了第一篇,是一個男生做的,大聲疾呼抨擊都市的罪惡,充滿了正義感的憤怒,用不很合文法的,吃吃艾艾的句子,罵著“紅嘴唇的賣淫婦……

大世界……下等舞場與酒吧間“。翠遠略略沈吟了一會,就找出紅鉛筆來批了一個”A“字。若在平時,批了也就批了,可是今天她有太多的考慮的時間,她不由地要質問自己,為什麼她給了他這麼好的分數:不問倒也罷了,一問,她竟漲紅了臉。她突然明白了:因為這學生是膽敢這麼毫無顧忌地對她說這些話的唯一的一個男子。

他拿她當做一個見多識廣的人看待;他拿她當做一個男人,一個心腹。他看得起她。翠遠在學校裏老是覺得誰都看不起她——從校長起,教授、學生、校役……學生們尤其憤慨得厲害:“申大越來越糟了!一天不如一天!用中國人教英文,照說,已經是不應當,何況是沒有出過洋的中國人!”翠遠在學校裏受氣,在家裏也受氣。吳家是一個新式的,帶著宗教背景的模範家庭。家裏竭力鼓勵女兒用功讀書,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了頂兒尖兒上——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子在大學裏教書!打破了女子職業的新紀錄。然而家長漸漸對她失掉了興趣,寧願她當初在書本上馬虎一點,勻出點時間來找一個有錢的女婿。

她是一個好女兒,好學生。她家裏都是好人,天天洗澡,看報,聽無線電向來不聽申曲滑稽京戲什麼的,而專聽貝多芬瓦格涅的交響樂,聽不懂也要聽。世界上的好人比真人多……翠遠不快樂。

生命像聖經,從希伯萊文譯成希臘文,從希臘文譯成拉丁文,從拉丁文譯成英文,從英文譯成國語。翠遠讀它的時候,國語又在她腦子裏譯成了上海話。那未免有點隔膜。

翠遠擱下了那本卷子,雙手捧著臉。太陽滾熱地曬在她背脊上。

隔壁坐著個奶媽,懷裏躺著小孩,孩子的腳底心緊緊抵在翠遠的腿上。小小的老虎頭紅鞋包著柔軟而堅硬的腳……

這至少是真的。

電車裏,一位醫科學生拿出一本圖畫簿,孜孜修改一張人體骨骼的簡圖。其他的乘客以為他在那裏速寫他對面盹著的那個人。大家閑著沒事幹,一個一個聚攏來,三三兩兩,撐著腰,背著手,圍繞著他,看他寫生。拎著熏魚的丈夫向他妻子低聲道:“我就看不慣現在興的這些立體派,印象派!”他妻子附耳道:“你的褲子!”

那醫科學生細細填寫每一根骨頭,神經,筋絡的名字。有一個公事房裏回來的人將折扇半掩著臉,悄悄向他的同事解釋道:“中國畫的影響。現在的西洋畫也時興題字了,倒真是‘東風西漸’!”

呂宗楨沒湊熱鬧,孤零零地坐在原處。他決定他是餓了。

大家都走開了,他正好從容地吃他的菠菜包子,偏偏他一擡頭,瞥見了三等車廂裏有他一個親戚,是他太太的姨表妹的兒子。他恨透了這董培芝。培芝是一個胸懷大志的清寒子弟,一心只想娶個略具資產的小姐。呂宗楨的大女兒今年方才十三歲,已經被培芝脧在眼裏,心裏打著如意算盤,腳步兒越發走得勤了。呂宗楨一眼望見了這年青人,暗暗叫聲不好,只怕培芝看見了他,要利用這絕好的機會向他進攻。若是在封鎖期間和這董培芝困在一間屋子裏,這情形一定是不堪設想

他匆匆收拾起公事皮包和包子,一陣風奔到對面一排座位上,坐了下來。現在他恰巧被隔壁的吳翠遠擋住了,他表侄絕對不能夠看見他。翠遠回過頭來,微微瞪了他一眼。糟了

這女人準是以為他無緣無故換了一個座位,不懷好意。他認得出那被調戲的女人的臉譜——臉板得紋絲不動,眼睛裏沒有笑意,嘴角也沒有笑意,連鼻窪裏都沒有笑意,然而不知道什麼地方有一點顫巍巍的微笑,隨時可以散布開來。覺得自己太可愛了的人,是熬不住要笑的。

該死,董培芝畢竟看見了他,向頭等車廂走過來了,滿卑地,老遠地就躬著腰,紅噴噴的長長的面頰,含有僧尼氣息的灰布長衫——一個吃苦耐勞,守身如玉的青年,最合理想的乘龍快婿。宗楨迅疾地決定將計就計,順水推舟,伸出一只手臂來擱在翠遠背後的窗台上,不聲不響宣布了他的調情的計劃。他知道他這麼一來,並不能嚇退了董培芝,因為培芝眼中的他素來是一個無惡不作的老年人。由培芝看來,過了三十歲的人都是老年人,老年人都是一肚子的壞。培芝今天親眼看見他這樣下流,少不得一五一十要去報告給他太太聽——氣氣他太太也好!誰叫她給他弄上這麼一個表侄!氣,活該氣

他不怎麼喜歡身邊這女人。她的手臂,白倒是白的,像擠出來的牙膏。她的整個的人像擠出來的牙膏,沒有款式。

他向她低聲笑道:“這封鎖,幾時完哪?真討厭!”翠遠吃了一驚,掉過頭來,看見了他擱在她身後的那只胳膊,整個身子就僵了一僵,宗楨無論如何不能容許他自己抽回那只胳膊。他的表侄正在那裏雙眼灼灼望著他,臉上帶著點會心的微笑。如果他夾忙裏跟他表侄對一對眼光,也許那小子會怯怯地低下頭去——處女風韻的窘態;也許那小子會向他擠一擠眼睛——誰知道?

他咬一咬牙,重新向翠遠進攻。他道:“您也覺著悶罷?

我們說兩句話,總沒有什麼要緊!我們——我們談談!“他不由自主的,聲音裏帶著哀懇的調子。翠遠重新吃了一驚,又掉回頭來看了他一眼。他現在記得了,他瞧見她上車的——非常戲劇化的一剎那,但是那戲劇效果是碰巧得到的,並不能歸功於她。他低聲道:”你知道麼?我看見你上車,前頭的玻璃上貼的廣告,撕破了一塊,從這破的地方我看見你的側面,就只一點下巴。“是乃絡維奶粉的廣告,畫著一個胖孩子,孩子的耳朵底下突然出現了這女人的下巴,仔細想起來是有點嚇人的。”後來你低下頭去從皮包裏拿錢,我才看見你的眼睛,眉毛,頭發。“拆開來一部分一部分地看,她未嘗沒有她的一種風韻。

翠遠笑了。看不出這人倒也會花言巧語——以為他是個靠得住的生意人模樣!她又看了他一眼。太陽光紅紅地曬穿他鼻尖下的軟骨。他擱在報紙包上的那只手,從袖口裏出來,黃色的,敏感的——一個真的人!不很誠實,也不很聰明,但是一個真的人!她突然覺得熾熱,快樂。她背過臉去,細聲道:“這種話,少說些罷!”

宗楨道:“嗯?”他早忘了他說了些什麼。他眼睛盯著他表侄的背影——那知趣的青年覺得他在這兒是多余的,他不願得罪了表叔,以後他們還要見面呢,大家都是快刀斬不斷的好親戚;他竟退回三等車廂去了。董培芝一走,宗楨立刻將他的手臂收回,談吐也正經起來。他搭訕著望了一望她膝上攤著的練習簿,道:“申光大學……您在申光讀書!”

他以為她這麼年青?她還是一個學生?她笑了,沒做聲。

宗楨道:“我是華濟畢業的。華濟。”她頸子上有一粒小小的棕色的痣,像指甲刻的印子。宗楨下意識地用右手撚了一撚左手的指甲,咳嗽了一聲,接下去問道:“您讀的是哪一科?”

翠遠註意到他的手臂不在那兒了,以為他態度的轉變是由於她端凝的人格,潛移默化所致。這麼一想,倒不能不答話了,便道:“文科。您呢?”宗楨道:“商科。”他忽然覺得他們的對話,道學氣太濃了一點,便道:“當初在學校裏的時候,忙著運動,出了學校,又忙著混飯吃。書,簡直沒念多少!”翠遠道:“你公事忙麼?”宗楨道:“忙得沒頭沒腦。

早上乘電車上公事房去,下午又乘電車回來,也不知道為什麼去,為什麼來!我對於我的工作一點也不感到興趣。說是為了掙錢罷,也不知道是為誰掙的!“翠遠道:”誰都有點家累。“

宗楨道:“你不知道——我家裏——咳,別提了!”翠遠暗道:

襖戳耍∷太太一點都不同情他!世上有了太太的男人,似乎都是急切需要別的女人的同情。”宗楨遲疑了一會,方才吞吞吐吐,萬分為難地說道:“我太太——一點都不同情我。”

翠遠皺著眉毛望著他,表示充分了解。宗楨道:“我簡直不懂我為什麼天天到了時候就回家去。回到哪兒去?實際上我是無家可歸的。”他褪下眼鏡來,迎著亮,用手絹予拭去上面的水漬,道:“咳!混著也就混下去了,不能想——就是不能想!”近視眼的人當眾摘下眼鏡子,翠遠覺得有點穢褻,仿佛當眾脫衣服似的,不成體統。宗楨繼續說道:“你——你不知道她是怎麼樣的一個女人!”翠遠道:“那麼,你當初……”宗楨道:“當初我也反對來著。她是我母親給訂下的。

我自然是願意讓我自己揀,可是……她從前非常的美……我那時又年青……年青的人,你知道……“翠遠點點頭。

宗楨道:“她後來變成了這麼樣的一個人——連我母親都跟她鬧翻了,倒過來怪我不該娶了她!她……她那脾氣——她連小學都沒有畢業。”翠遠不禁微笑道:“你仿佛非常看重那一紙文憑!其實,女子教育也不過是那麼一回事!”她不知道為什麼她說出這句話來,傷了她自己的心。宗楨道:“當然哪,你可以在旁邊說風涼話,因為你是受過上等教育的。你不知道她是怎麼樣的一個——”他頓住了口,上氣不接下氣,剛戴上了眼鏡子,又褪下來擦鏡片。翠遠道:“你說得太過分了一點罷?”宗楨手裏捏著眼鏡,艱難地做了一個手勢道:

澳悴恢道她是——”翠遠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她知道他們夫婦不和,決不能單怪他太太,他自己也是一個思想簡單的人。他需要一個原諒他,包涵他的女人。

街上一陣亂,轟隆轟隆來了兩輛卡車,載滿了兵。翠遠與宗楨同時探頭出去張望;出其不意地,兩人的面龐異常接近。在極短的距離內,任何人的臉都和尋常不同,像銀幕上特寫鏡頭一般的緊張。宗楨和翠遠突然覺得他們倆還是第一次見面。在宗楨的眼中,她的臉像一朵淡淡幾筆的白描牡丹花,額角上兩三根吹亂的短發便是風中的花蕊。

他看著她,她紅了臉,她一臉紅,讓他看見了,他顯然是很愉快。她的臉就越發紅了。

宗楨沒有想到他能夠使一個女人臉紅,使她微笑,使她背過臉去,使她掉過頭來。在這裏,他是一個男子。平時,他是會計師,他是孩子的父親,他是家長,他是車上的搭客,他是店裏的主顧,他是市民。可是對於這個不知道他的底細的女人,他只是一個單純的男子。

他們戀愛著了。他告訴她許多話,關於他們銀行裏,誰跟他最好,誰跟他面和心不和,家裏怎樣鬧口舌,他的秘密的悲哀,他讀書時代的志願……無休無歇的話,可是她並不嫌煩。戀愛著的男子向來是喜歡說,戀愛著的女人向來是喜歡聽。戀愛著的女人破例地不大愛說話,因為下意識地她知道:男人徹底地懂得了一個女人之後,是不會愛她的。

宗楨斷定了翠遠是一個可愛的女人——白,稀薄,溫熱,像冬天裏你自己嘴裏呵出來的一口氣。你不要她,她就悄悄地飄散了。她是你自己的一部分,她什麼都懂,什麼都寬宥你。你說真話,她為你心酸;你說假話,她微笑著,仿佛說:

扒頗閼庹拋歟

宗楨沈默了一會,忽然說道:“我打算重新結婚。”翠遠連忙做出驚慌的神氣,叫道:“你要離婚?那……恐怕不行罷?”

宗楨道:“我不能夠離婚。我得顧全孩子們的幸福。我大女兒今年十三歲了,才考進了中學,成績很不錯。”翠遠暗道:

罷飧當前的問題又有什麼關系?”她冷冷地道:“哦,你打算娶妾。”宗楨道:“我預備將她當妻子看待。我——我會替她安排好的。我不會讓她為難。”翠遠道:“可是,如果她是個好人家的女孩子,只怕她未見得肯罷?種種法律上的麻煩……”宗楨嘆了口氣道:“是的。你這話對。我沒有這權利。

我根本不該起這種念頭……我年紀也太大了。我已經三十五了。“翠遠緩緩地道:”其實,照現在的眼光看來,那倒也不算大。“宗楨默然。半晌方說道:”你……幾歲?“翠遠低下頭去道:”二十五。“宗楨頓了一頓,又道:”你是自由的麼?“翠遠不答。宗楨道:”你不是自由的。即使你答應了,你的家裏人也不會答應的,是不是?……是不是?“

翠遠抿緊了嘴唇。她家裏的人——那些一塵不染的好人——她恨他們!他們哄夠了她。

他們要她找個有錢的女婿,宗楨沒有錢而有太太——氣氣他們也好!氣,活該氣

車上的人又漸漸多了起來,外面許是有了“封鎖行將開放”的謠言,乘客一個一個上來,坐下,宗楨與翠遠給他們擠得緊緊的,坐近一點,再坐近一點。

宗楨與翠遠奇怪他們剛才怎麼這樣的糊塗,就想不到自動地坐近一點,宗楨覺得她太快樂了,不能不抗議。他用苦楚的聲音向她說:“不行!這不行!我不能讓你犧牲了你的前程!你是上等人,你受過這樣好的教育……我——我又沒有多少錢,我不能坑了你的一生!”可不是,還是錢的問題。他的話有理。翠遠想道:“完了。”以後她多半是會嫁人的,可是她的丈夫決不會像一個萍水相逢的人一股的可愛——封鎖中的電車上的人……一切再也不會像這樣自然。再也不會……呵,這個人,這麼笨!這麼笨!她只要他的生命中的一部分,誰也不希罕的一部分。他白糟蹋了他自己的幸福。那麼愚蠢的浪費!她哭了,可是那不是斯斯文文的,淑女式的哭。她簡直把她的眼淚唾到他臉上。他是個好人——世界上的好人又多了一個

向他解釋有什麼用?如果一個女人必須倚仗著她的言語來打動一個男人,她也就太可憐了。

宗楨一急,竟說不出話來,連連用手去搖撼她手裏的陽傘。她不理他。他又去搖撼她的手,道:“我說——我說——這兒有人哪!別!別這樣!等會兒我們在電話上仔細談。你告訴我你的電話。”翠遠不答。他逼著問道:“你無論如何得給我一個電話號碼。”翠遠飛快地說了一遍道:“七五三六九。”

宗楨道:“七五三六九?”她又不做聲了。宗楨嘴裏喃喃重覆著:“七五三六九,”伸手在上下的口袋裏掏摸自來水筆,越忙越摸不著。翠遠皮包裏有紅鉛筆,但是她有意地不拿出來。

她的電話號碼,他理該記得。記不得,他是不愛她,他們也就用不著往下談了。

封鎖開放了。“叮玲玲玲玲玲”搖著鈴,每一個“玲”字是冷冷的一點,一點一點連成一條虛線,切斷時間與空間。

一陣歡呼的風刮過這大城市。電車當當當往前開了。宗楨突然站起身來,擠到人叢中,不見了。翠遠偏過頭去,只做不理會。他走了。對於她,他等於死了。電車加足了速力前進,黃昏的人行道上,賣臭豆腐幹的歇下了擔子,一個人捧著文王神卦的匣子,閉著眼霍霍地搖。一個大個子的金發女人,背上背著大草帽,露出大牙齒來向一個意大利水兵一笑,說了句玩笑話。翠遠的眼睛看到了他們,他們就活了,只活那麼一剎那。車往前當當地跑,他們一個個的死去了。

翠遠煩惱地合上了眼。他如果打電話給她,她一定管不住她自己的聲音,對他分外的熱烈,因為他是一個死去了又活過來的人。

電車裏點上了燈,她一睜眼望見他遙遙坐在他原先的位子上。她震了一震——原來他並沒有下車去!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封鎖期間的一切,等於沒有發生。整個的上海打了個盹,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

開電車的放聲唱道:“可憐啊可憐!一個人啊沒錢!可憐啊可……”一個縫窮婆子慌裏慌張掠過車頭,橫穿過馬路。開電車的大喝道:“豬玀!”

呂宗楨到家正趕上吃晚飯。他一面吃一面閱讀他女兒的成績報告單,剛寄來的。他還記得電車上那一回事,可是翠遠的臉已經有點模糊——那是天生使人忘記的臉。他不記得她說了些什麼,可是他自己的話他記得很清楚——溫柔地:

澳恪-幾歲?”慷慨激昂地:“我不能讓你犧牲了你的前程!”

飯後,他接過熱手巾,擦著臉,踱到臥室裏來,扭開了電燈。一只烏殼蟲從房這頭爬到房那頭,爬了一半,燈一開,它只得伏在地板的正中,一動也不動。在裝死麼?在思想著麼?整天爬來爬去,很少有思想的時間罷?然而思想畢竟是痛苦的。宗楨撚滅了電燈,手按在機括上,手心汗潮了,渾身一滴滴沁出汗來,像小蟲子癢癢地在爬。他又開了燈,烏殼蟲不見了,爬回窠裏去了。

(一九四三年八月)


霸王別姬


夜風絲溜溜地吹過,把帳篷頂上的帥字旗吹得豁喇喇亂卷。在帳篷裏,一支紅蠟燭,燭油淋淋漓漓地淌下來,淌滿了古銅高柄燭台的浮雕的碟子。在淡青色的火焰中,一股一股乳白色的含著稀薄的嗆人的臭味的煙裊裊上升。項羽,那馳名天下的江東叛軍領袖,巍然地跽在虎皮毯上,腰略向前俯,用左肘撐著膝蓋,右手握著一塊蘸了漆的木片,在一方素帛上沙沙地畫著。他有一張粗線條的臉龐,皮膚微黑,闊大,堅毅的方下巴。那高傲的薄薄的嘴唇緊緊抿著,從嘴角的微渦起,兩條疲倦的皺紋深深地切過兩腮,一直延長到下頷。他那黝黑的眼睛,雖然輕輕蒙上了一層憂郁的紗,但當他擡起臉來的時候,那烏黑的大眼睛裏卻跳出了只有孩子的天真的眼睛裏才有的焰焰的火花。

懊拙攀,玉蜀黍八袋,雜糧十袋。虞姬!”他轉過臉向那靜靜地立在帷帳前拭抹著佩劍上的血漬的虞姬,他眼睛裏爆裂的火花照亮了她的正在帳帷的陰影中的臉。“是的,我們還能夠支持兩天。我們那些江東子弟兵是頂聰明的。雖然垓下這貧瘠的小土堆沒有豐富的食料可尋,他們會網麻雀,也會掘起地下的蚯蚓。讓我看——從垓下到渭州大約要一天,從渭州到潁城,如果換一匹新馬的話,一天半也許可以趕到了。兩天半……虞姬,三天之後,我們江東的屯兵會來解圍的。”

耙歡ǎ一定會來解圍的。”虞姬用團扇輕輕趕散了蠟燭上的青煙。“大王,我們只有一千人,他們卻有十萬……”

鞍。他們號稱十萬,然而今天經我們痛痛快快一陣大殺,據我估計,決不會超過七萬五的數目了。”他伸了個懶腰。“今天這一陣廝殺,無論如何,總挫了他們一點銳氣。我猜他們這兩天不敢沖上來挑戰了——哦,想起來了,你吩咐過軍曹預備滾木和擂石了沒有?”

按笸蹙肓耍先休息一會吧,一切已經照您所囑咐的做去了。”她依照著每晚固定的工作做去。侍候他睡了之後,就披上一件鬥篷,一只手拿了燭台,另一只手護住了燭光,悄悄地出了帳篷。夜是靜靜的,在迷□的薄霧中,小小的淡白色的篷帳綴遍了這土坡,在帳子縫裏漏出一點一點的火光,正像夏夜裏遍山開滿的紅心白瓣的野豆花一般。戰馬嗚嗚悲嘯的聲音卷在風裏遠遠傳過來,守夜人一下一下敲著更,繞著營盤用單調的步伐走著。虞姬裹緊了鬥篷,把寬大的袖口遮住了那一點燭光,防它被風吹滅了。在黑暗中,守兵的長矛閃閃地發出微光。馬糞的氣味,血腥,幹草香,靜靜地在清澄的夜的空氣中飄蕩。

她停在一座營帳前,細聽裏面的聲音。

兩個兵士賭骰子,用他們明天的軍糧打賭,一個夢囈的老軍呢喃地描畫他家鄉的香稻米的滋味。

虞姬輕輕地離開了他們。

她第二次停住的地方是在前線的木柵欄前面。雜亂地,斜坡上堆滿了砍下來的樹根,木椿,沙袋,石塊,粘土。哨兵擎著蛇矛來往踱著,紅燈籠在殘破的雉堞的缺口裏搖晃著,把半邊天都染上一層淡淡的紅光。她小心地吹熄了蠟燭,把手彎支在木柵欄上,向山下望過去;那一點一點密密猛猛的火光,閃閃爍爍,多得如同夏天草窩裏的螢火蟲——那就是漢王與他所招集的四方諸侯的十萬雄兵雲屯雨集的大營。

虞姬托著腮凝想著。冷冷的風迎面吹來,把她肩上的飄帶吹得瑟瑟亂顫。她突然覺得冷,又覺得空虛,正像每一次她離開了項王的感覺一樣。如果他是那熾熱的,充滿了燁燁的光彩,噴出耀眼欲花的ambition的火焰的太陽,她便是那承受著,反射著他的光和力的月亮。她像影子一般地跟隨他,經過漆黑的暴風雨之夜,經過戰場上非人的恐怖,也經過饑餓,疲勞,顛沛,永遠的。當那叛軍的領袖騎著天下聞名的烏騅馬一陣暴風似地馳過的時候,江東的八千子弟總能夠看到後面跟隨著虞姬,那蒼白,微笑的女人,緊緊控著馬韁繩,淡緋色的織錦鬥篷在風中鼓蕩。十余年來,她以他的壯志為她的壯志,她以他的勝利為她的勝利,他的痛苦為她的痛苦。然而,每逢他睡了,她獨自掌了蠟燭出來巡營的時候,她開始想起她個人的事來了。她懷疑她這樣生存在世界上的目標究竟是什麼。他活著,為了他的壯志而活著。他知道怎樣運用他的佩刀,他的長矛,和他的江東子弟去獲得他的皇冕。然而她呢?她僅僅是他的高吭的英雄的呼嘯的一個微弱的回聲,漸漸輕下去,輕下去,終於死寂了。如果他的壯志成功的話——

遠遠地,在山下漢軍的營盤裏一個哨兵低低地吹起畫角來,那幽幽的,淒楚的角聲,單調、笨拙,然而卻充滿了沙場上的哀愁的角聲,在澄靜的夜空底下回蕩著。天上的一顆大星漸漸地暗了下去。她覺得一顆滾熱的淚珠落在她自己的手背上——啊,假如他成功了的話,她得到些什麼呢?她將得到一個“貴人”的封號,她將得到一個終身監禁的處分。她將穿上宮妝,整日關在昭華殿的陰沈古黯的房子裏,領略窗子外面的月色,花香,和窗子裏面的寂寞。她要老了,於是他厭倦了她,於是其他的數不清的燦爛的流星飛進他和她享有的天宇,隔絕了她十余年來沐浴著的陽光。她不再反射他照在她身上的光輝,她成了一個被蝕的明月,陰暗、憂愁、郁結,發狂。當她結束了她這為了他而活著的生命的時候,他們會送給她一個“端淑貴妃”或“賢穆貴妃”的謚號,一只錦繡裝裹的沈香木棺槨,和三四個殉葬的奴隸。這就是她的生命的冠冕。她又厭惡又懼怕她自己的思想。

安唬不,我今晚想得太多了!捺住它,快些捺住我的思潮!”她低下了頭,握住拳頭,指甲深深地掐到肉裏去,她那小小的,尖下頦的臉發青而且微顫像風中的杏葉。“回去吧!只要看一看他的熟睡的臉,也許我就不會再胡思亂想了。”

她拿起蠟燭台,招呼近旁的哨兵過來用他的燈籠點亮了她的蠟燭。正當她兜緊了風帔和鬥篷預備轉身的時候,她突然停住了。從山腳下的敵兵的營壘裏傳出低低的,幽閑的,懶洋洋的唱小調的歌聲。很遠,很遠,咬字也不大清晰,然而,風正朝山上吹,聽得清清楚楚的楚國鄉村中流行的民歌《羅敷姐》。先是只有一只顫抖的,孤零的喉嚨在唱,但,也許是士兵的懷鄉癥被淡淡的月色勾了上來了吧,四面的營盤裏都合唱起來了。《羅敷姐》唱完了,一陣低低的喧笑,接著又唱起《哭長城》來。虞姬木然站著,她先是略略有些惶惑。

八們常唱這個麼?”她問那替她燃蠟燭的哨兵。

笆塹模”那老兵在燈籠底下霎了霎眼,微微笑著。“我們都有些不信那班北方漢子有這般好的喉嚨哩。”

虞姬不說話,手裏的燭台索索地亂顫。撲地一聲,燈籠和蠟燭都被風吹熄了。在昏暗中,她的一雙黑眼珠直瞪瞪向前望著,像貓眼石一般地微微放光,她看到了這可怖的事實。

等那哨兵再給她點亮了蠟燭的時候,她匆匆地回到有著帥字旗的帳篷裏去。她高舉著蠟燭站在項王的榻前。他睡得很熟,身體微微蜷著,手塞在枕頭底下,緊緊抓著一把金縷小刀。他是那種永遠年輕的人們中的一個;雖然他那紛披在額前的亂發已經有幾莖灰白色的,並且光陰的利刃已經在他堅凝的前額上劃了幾條深深的皺痕,他的睡熟的臉依舊含著一個嬰孩的坦白和固執。他的粗眉毛微微皺著,鼻子帶著倔強的神氣,高貴的嘴唇略微下垂,仿佛是為了發命令而生的

虞姬看著他——不,不,她不能叫醒他告訴他悲慘的一切。他現在至少是愉快的;他在夢到援兵的來臨,也許他還夢見內外夾攻把劉邦的大隊殺得四散崩潰,也許他還夢見自

己重新做了諸侯的領袖,夢見跨了烏騅整隊進了鹹陽,那不太殘酷了麼,假如他突然明白過來援軍是永遠不會來了?

虞姬臉上凝結了一顆一顆大汗珠。她瞥見了布篷上懸掛著的那把佩劍——如果——如果他在夢到未來的光榮的時候忽然停止了呼吸——譬如說,那把寶劍忽然從篷頂上跌下來

刺進了他的胸膛——她被她自己的思想駭住了。汗珠順著她的美麗的青白色的面頰向下流。紅燭的火光縮得只有蠶豆小。項王在床上翻了個身。“大王,大王……”她聽見她自己沙啞的聲音在叫。

項王骨碌一聲坐了起來,霍地一下把小刀拔出鞘來。

霸趺戳耍虞姬?有人來劫營了麼?”

懊揮校沒有。可是有比這個更可怕的。大王,你聽。

他們立在帳篷的門邊。《羅敷姐》已經成了尾聲,然而合唱的兵士更多了,那悲哀的,簡單的節拍從四面山腳下悠悠揚揚地傳過來。“是江東的俘虜在懷念著家鄉?”在一陣沈默之後,項王說。“大王,這歌聲是從四面傳來的。”

鞍。漢軍中的楚人這樣——這樣多麼?”

在一陣死一般的沈寂裏,只有遠遠的幾聲馬嘶。

澳訓饋-難道劉邦已經盡得楚地了?”

虞姬的心在絞痛,當她看見項王倔強的嘴唇轉成了白色,他的眼珠發出冷冷的玻璃一樣的光輝,那雙眼睛向前瞪著的神氣是那樣的可怕,使她忍不住用她寬大的袖子去掩住它。她能夠覺得他的睫毛在她的掌心急促地翼翼扇動,她又覺得一串冰涼的淚珠從她手裏一直滾到她的臂彎裏,這是她第一次知道那英雄的叛徒也是會流淚的動物。

翺閃的……可憐的……”底下的話聽不出了,她的蒼白的嘴唇輕輕翕動著。他甩掉她的手,拖著沈重的腳步,歪歪斜斜走回帳篷裏。她跟了進來,看見他傴僂著腰坐在榻上,雙手捧著頭。蠟燭只點剩了拇指長的一截。殘曉的清光已經透進了帷幔。“給我點酒。”他擡起眼來說。當他提著滿泛了琥珀的流光的酒盞在手裏的時候,他把手撐在膝蓋上,微笑地看著她。

壩菁В我們完了。我早就有些懷疑,為什麼江東沒有運糧到垓下來。過去的事多說也無益。我們現在只有一件事可做——沖出去。看這情形,我們是註定了要做被包圍的困獸了,可是我們不要做被獵的,我們要做獵人。明天——啊,不,今天——今天是我最後一次的行獵了。我要沖出一條血路,從漢軍的軍盔上面踏過去!哼,那劉邦,他以為我已經被他關進籠子裏了嗎?我至少還有一次暢快的圍獵的機會,也許我的獵槍會刺穿他的心,像我刺穿一只貴重的紫貂一樣。虞姬,披上你的波斯軟甲,你得跟隨我,直到最後一分鐘。我們都要死在馬背上。”“大王,我想你是懂得我的,”虞姬低著頭,用手理著項王枕邊的小刀的流蘇。“這是你最後一次上戰場,我願意您充分地發揮你的神威,充分地享受屠殺的快樂。我不會跟在您的背後,讓您分心,顧慮我,保護我,使得江東的子弟兵訕笑您為了一個女人失去了戰鬥的能力。”

班蓿那你就留在後方,讓漢軍的士兵發現你,去把你獻給劉邦吧!”虞姬微笑。她很迅速地把小刀抽出了鞘,只一刺,就深深地刺進了她的胸膛。項羽沖過去托住她的腰,她的手還緊緊抓著那鑲金的刀柄,項羽俯下他的含淚的火一般光明的大眼睛緊緊瞅著她。她張開她的眼,然後,仿佛受不住這樣強烈的陽光似的,她又合上了它們。項羽把耳朵湊到她的顫動的唇邊,他聽見她在說一句他所不懂的話:“我比較喜歡那樣的收梢。”

等她的身體漸漸冷了之後,項王把她胸脯上的刀拔了出來,在他的軍衣上揩抹掉血漬。然後,咬著牙,用一種沙嗄的野豬的吼聲似的聲音,他喊叫:

熬曹,吹起畫角!吩咐備馬,我們要沖下山去!”

(一九三七年)


推拿醫生龐松齡的診所裏坐了許多等候的人。白漆房子裏面,聽得見一個男子的呼喊:“噯唷哇!噯唷哇,龐先生——等一息,下趟,龐先生——龐先生,下趟再——”龐先生笑了,背了一串歌訣,那七字唱在龐先生嘴裏成為有重量的,如同琥珀念珠,有老太太屋子裏的氣味,古老平安托福。而龐先生在這之外加上了脊骨,神經,科學化的解釋。而墻壁上又張掛著半西式的人體透視圖,又是一張衛生局頒發的中醫執照,配著玻璃框子,上面貼著龐先生三十多年前的一張二寸照。男子漸漸不叫痛了,冷不防還漏出一句“噯唷哇!”

外間的太太們聽著,也都笑了。一個抱著孩子的女傭拍拍孩子,怕他哭:“不要哭,不要哭,等一下我們買蟹粉饅頭去!”孩子並沒有哭的意思,坐在她懷裏像一塊病態的豬油,碎花開襠褲與灰紅條子毛線襪之間露出一段凍膩的小白腿。

過了半天,他忽然回過頭來,看住了女仆,發話了——簡直使人不能相信這話是從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嘴裏說出來的:“不要買饅頭。饅頭沒有什麼好吃的。”富有經驗地嘟囔著,仿佛上過許多次的當:“買蟹粉饅頭,啊?”然而女傭黃著臉,斜著眼睛,很不端正地又去想她的心事了。

龐先生和他推拿著的高先生說到外面的情形:“現在真壞!三輪車過橋,警察一概都要收十塊錢。不給啊?不給他請你到行裏去一趟。你曉得三輪車夫的車子只租給他半天工夫,這半天之內,他掙來的錢要養家活口的呢,要他到行裏去一等等上兩三個鐘頭,就是後來問明白了,沒有事,放他出來了,他也吃虧不起的。所以十塊就十塊。你不給,後來給的還要多。”龐松齡對於淪陷區的情形講起來有徹底的了解,慨嘆之中夾著諷刺,同時卻又夾著自誇,隨時將他與大官們的交情輕輕點一筆,道:“不過他們也有數,‘公館’裏的車他們看都不看就放過去的。朱公館的車我每天坐的,他們從來不敢怎樣——”

罷兇恿拎齲迸猶太在外間接口說。龐太太自己的眼睛也非常亮,黑眼眶,大眼睛,兩盞燈似地照亮了黑瘦的小臉。

她瘦得厲害,駝著背編結絨線衫,身上也穿了一件縮縮的棕色絨線衫。她整天坐在診所裏,向來來去去的病人露出刨牙微笑點頭,或是冷冷地,僅只露出刨牙。她這丈夫是需要一點看守的,尤其近來他特別得法,一等大人物都把他往家裏叫。

女兒阿芳坐在掛號的小桌子跟前數錢。阿芳是個大個子,也有點刨牙,面如鍋底,卻生著一雙笑眼,又黑又亮。逐日穿著件過於寬松的紅黑小方格充呢袍子,自制的灰布鞋。家裏兄弟姊妹多,要想做兩件好衣裳總得等有了對象,沒有好衣裳又不會有對象。這樣循環地等下去。她總是杏眼含嗔的時候多。再是能幹的大姑娘也闖不出這身衣服去。

龐太太看看那破爛的小書桌上的一只淺碗,愛惜地叫道:

八閃滸。你的湯團要冷了。”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她又叫:

八閃滸。⊥仆炅蘇庖桓齪美闖粵恕R冷了。”

龐先生答應了一聲“唔”,繼續和高先生說正經的:“朱先生說‘有飯大家吃’。噯——我提出這個問題,他當時就這麼回報我:”有飯大家吃。‘……朱先生這個人我就佩服他有兩點。哪兩點呢?“龐松齡生著闊大的黃獅子臉,粗頸項,頭與頸項紮實地打成一片,不論是前面是後面,看著都像個胖人的膝蓋。龐松齡究竟是戰前便有身份地位的人,做官的盡管人來人往,他是永遠在此的,所以讚美起朱先生來也表示慎重,兩眼望著地下,斷言道:”哪兩點呢?啊?他不論怎麼忙,每天晚上,八點鐘,板定要睡覺!而且一上床就睡著。白天一個人疲倦了,身體裏毀滅的細胞,都可以在睡眠的時間裏重新恢覆過來的。這些醫學上的道理朱先生他都懂得。所以他能夠這樣忙,啊——而照樣的精神飽滿!“龐先生幾乎是認真咬文嚼字,咂嘴咂舌,口角噙香。仿佛一粒口香糖粘到牙齒仁上去了,很費勁地要舔它下來,因此沈默了好一會。他重新又把朱先生的優點加以慎重考慮,不得不承認道:”他還有一點:每天啊,吃過中飯以後,立下規矩,總要讀兩個鐘頭的書。第一個鐘頭研究的是國文——古文羅,四書五經——中國書。第二個鐘頭,啊,研究的是現代的學問,物理啊,地理啊,翻譯的外國文啊……請的一個先生,那真是學問好的,連這先生的一個太太也同他一樣地有學問——你說難得不難得?“龐松齡不住手地推著,卻把話頭停了一停,問外面:

鞍⒎及。底下是哪個啊?”

阿芳查了查簿子,答道:“王太太。”

高先生穿著短打,絨線背心,他姨太太趕在他前面走出來,在銅鉤子上取下他的長衫,幫他穿上,給他一個個地扣鈕子。然後她將衣鉤上吊著的他的手杖拿了下來,再用手杖一勾,將上面掛著的他的一頂呢帽勾了下來——不然她太矮了拿不到——手法嫻熟非凡。是個老法的姨太太,年紀總有三十多了,瘦小身材,過了時的鏤空條子黑紗夾長衫拖到腳面上,方臉,顴骨上淡淡抹了胭脂,單眼皮的眼睛下賤地仰望著,雙手為他戴上呢帽。然後她匆忙地拿起桌上的一杯茶,自己先嘗了一口,再遞給他。他喝茶,她便伸手到他的長衫裏去,把皮夾子摸出來,數鈔票,放一搭子在桌上。

龐太太擡頭問了一聲:“走啦,高先生?”

高先生和她點頭,她姨太太十分周到,一路說:“龐先生,再會呵!明天會,龐太太

明天會,龐小姐!包太太奚太太,明天會!“女人們都不大睬她。

龐松齡出來洗手,臉盆架子就在門口。他身穿青熟羅衫褲,一只腳踏在女兒阿芳的椅子上,端起碗來吃湯團,先把嘴裏的香煙交給龐太太。龐太太接過來吸著,龐松齡吃完了,香煙又還給他。夫妻倆並沒有一句話。

王太太把大衣脫了掛在銅鉤上,領口的鈕子也解開了,坐在裏間的紅木方凳上,等著推。龐太太道:“王太太你這件大衣是去年做的罷?去年看著這個呢粗得很,現在看看還算好了。現在的東西實在推扳不過。”

王太太微笑答應著,不知道怎樣謙虛才是。外面的太太們,雖然有多時不曾添置過衣服了,覺得說壞說貴總沒錯,都紛紛附和。

粉荷色小雞蛋臉的奚太太,輕描淡寫的眉眼,輕輕的皺紋,輕輕的一排前劉海,剪了頭發可是沒燙,她因為身上的一件淡綠短大衣是充呢的,所以更其堅決地說:“現在就是這樣呀,裝滿了一皮包的錢上街去還買不到稱心的東西——價錢還在其次!”她把一只手伸到藍白網袋裏來,握住裏面的皮包,帶笑顛一顛。

吧暈⒖吹蒙涎鄣模就要幾萬,”龐太太說,“看不上眼的呢——也要幾千!”

阿芳把小書桌的抽屜上了鎖,走過這邊來,一路把鑰匙扣在肋下的鈕絆上,坐到奚太太身邊,笑道:“奚太太,聽說你們先生在裏頭闊得不得了呀!”

奚太太驟然被註意,臉上紅起來,“是的呀,他混得還好,升了分行的行長了。不過沒有法子,不好寄錢來,我末在這裏苦得要死!”

阿芳笑著黑眼眶的笑,一只手按著肋下叮當的鑰匙,湊過身來,低低地說:“恐怕你們先生那邊有了人哩!”

奚太太在藍白網袋眼裏伸出手指,手拍膝蓋,嘆道:“我不是不知道呀,龐小姐!我早猜著他一定是討了小。本來男人離開了六個月就靠不住——不是我說!”

澳鞘焙蛞跟著一道去就好了!”阿芳體己地把頭點一點,笑著秘密的黑眼眶的笑。

氨糾詞且壞廊サ難劍在香港,忽然一個電報來叫他到內地去,因為是坐飛機,讓他先去了我慢慢地再來,想不到後來就不好走了。本來男人的事情就靠不住,而且現在你不知道,”她從網袋裏伸出手指,抓住一張新聞報,激烈地沙沙打著沙發,小聲道:“蔣先生下了命令,叫他們討呀!——叫他們討呀!因為戰爭的緣故,中國的人口損失太多,要獎勵生育,格*K下了命令,太太不在身邊兩年,就可以重新討,現在也不叫姨太太了,叫二夫人!都為了公務人員身邊沒有人照應,怕他們辦事不專心——要他們討呀!”

阿芳問:“你公婆倒不說什麼?”

骯婆也不管他那些事,對我他們是這樣說:反正家裏總是你大。我也看開了,我過了四十歲的人了——”

阿芳笑了,說:“哪裏?沒有罷?看著頂多三十多一點。”

奚太太嘆道:“老了呀!”她忽然之間懷疑起來,“這兩年是不是老了呵?”

阿芳向她端詳了一會,笑道:“因為你不打扮了。從前打扮的。”

奚太太往前湊一湊,低聲道:“不是,我這頭發脫得不成樣子的緣故。也不知怎麼脫得這樣厲害。”一房間人都聽著她說話,奚太太覺得也是應當的,怨苦中也有三分得意,網袋抓了一把攢在拳頭裏打手勢。“……裏邊的情形你不知道,地位一高了自有人送上來的呀

真有人送上來!“

王太太被推拿,敞開衣領,頭向前伸,五十來歲的人,圓白臉還帶著點孩子氣,嘴上有定定的微笑,小弄堂的和平。龐先生向來相信他和哪一等人都談得來,一走就走進人家的空氣裏。他問:“你還住在那條弄堂裏麼?”

王太太吃了一驚,說是的。

龐先生又問:“你們弄堂門口可是新開了一家藥房?”

王太太的弄堂口突然模糊起來,她只記得過街樓下水濕的陰影裏有個皮匠攤子,皮匠戴著鋼絲邊眼鏡,年紀還輕著,藥房卻沒看見。她含笑把眼睛一霎一霎,答不上來。

龐先生又道:“那天我走過,看見新開了一家藥房,好像是你們弄堂口。”他聲音冷淡起來,由於本能的同行相妒。

王太太這時候很惶恐,仿佛都要怪她。她極力想了些話來岔開去:“上趟我們那裏有賊來偷過。”然而她自己也覺得是很遠很遠,極細小的事了。

龐先生駁詰道:“弄堂裏有巡捕口伐啦?”

王太太道:“有巡捕的。”

龐先生不再問下去了。隨著他的手勢,王太太的頭向前一探一探,她臉上又恢覆了那定定的小小的笑,小弄堂的陰暗的和平。

外面又來了個五六十歲略帶鄉氣的太太,薄薄的黑發梳了個髻,年青時候想必是端麗的圓臉,現在胖了,顯得膿包,全仗腦後的“一點紅”紅寶簪子,兩耳綠豆大的翡翠耳墜,與嘴裏的兩顆金牙,把她的一個人四面支柱起來,有了著落。她抱著個小女孩,徑自走到裏間,和龐先生打招呼。龐太太連忙叫:“童太太外邊坐,外邊坐!”拍著她旁邊的椅子。

然而童太太一生正直為人,走到哪裏都預期她該有份特別的優待,她依舊站在白~*子旁邊,說道:“龐太太,可不可以我先推一推,我這個孫囝我還要帶她看牙齒去,出牙齒,昨天疼了一晚上。”

龐太太疏懶地笑道:“我也是才來,我也不接頭——阿芳,底下還有幾個啊?”

阿芳道:“還有不多幾個了,童太太你請坐一會。”

童太太問道:“現在幾點了?牙醫生那裏一點半就不看了。”

阿芳道:“來得及,來得及的。”

沙發上雖然坐了人,童太太善良而有資格地躬腰說兩聲“對不起,”便使她們自動地騰出一塊地方來,讓她把小孫女兒安頓下了。小孩平躺在傾陷的破呢沙發上,大紅絨線衫與絨線褲的褲腰交疊著,肚子凸得高高地,上頭再頂著絨毛鈕子蓬松的圓球,睡著了像個紅焰焰的小山。童太太笑道:“這下子工夫已睡著了!”她預備脫下旗袍蓋在小孩身上,正在解大襟上的鈕子,包太太和她是認識的,就說:“把我的雨衣鬥篷給她蓋上罷!”童太太道謝,自己很當心地在一張安樂椅上坐下,與包太太攀談。包太太長得醜,冬瓜臉,卡通畫裏的環眼,下墜的肉鼻子,因為從來就沒有好看過,從年青的時候到現在一直是處於女伴的地位,不得不一心一意同情著旁人。有她同情著,童太太隨即悲傷起來。

八以我現在就等龐先生把我的身體收作收作好,等時局一平定,”童太太說,“等我三個大小姐都有了人家,我就上山去了。我這病都是氣出來的呀,氣得我兩條腿立都立不住。

每天燒小菜,我燒了菜去洗手,“她虛虛捋掉手上的金戒指,”我這邊洗手,他們一家人,從老頭子起,小老姆,姑太太,七七八八坐滿一桌子,他們中意的小菜先吃得精光。

襖賢紛喲沈嘶觶抓到縣衙門裏去了,把我急得個要命,還是我想法子把他弄了出來,找我的一個幹女兒,走她的腳路,花了七千塊錢。可憐啊——黑夜裏乘了部黃包車白楞登白楞登一路顛得去,你知道蘇州的石子路,又狹又難找,墨黑,可憐我不跌死是該應!好容易他放了出來了,這你想我是不是要問問他,裏面是什麼情形,難末他也要問問我,是怎麼樣把他救出來的。哦!——踏進屋就往小老姆房裏一鉆!”

大家哄然笑了。包太太皺著眉毛也笑,童太太紅著眼圈也跟著笑,拍著手,噴出唾沫星子,“難我氣啊,氣啊,氣了一晚上,一晚上沒睡。第二天看見他,我就說了:我說人家為了你這事擔驚受怕,你也不告訴告訴我你在裏邊是什麼情形,你也不問問我是怎麼樣把你救出來的。他倒說得好:”誰叫你救我出來?拿錢不當錢,花了這麼些,我在裏面蠻好的。‘啊喲我說:你在裏面蠻寫意——要不是我托了幹女兒,這邊一個電話打得去,也不會把你放在帳房間裏——格*K你蠻寫意呀!真要坐在班房裏,你有這麼寫意啊?包太太你看我氣不氣?——不然我也不會忍到如今,都為了我三個大小姐。“

包太太勸道:“反正你小孩子們都大了,只要兒女知道孝順,往後總是好的。”

童太太道:“我的幾個小孩倒都是好的,兩個媳婦也好,都是我自己揀的,老法人家的小姐。包太太,我現在說著要離要離,也難哪!族裏不是沒有族長,族長的輩分比我們小,也不好出來說話。”

包太太笑起來:“這麼大年紀了,其實也不必離了,也有這些年了。”

童太太又嘆口氣,“所以我那三個小姐,我總是勸她們,一輩子也不要嫁男人——可有什麼好處,用銅鈿,急起來總是我著急,他從來不操心的。”

奚太太也搭上來,笑道:“童太太你是女丈夫。”

童太太手捶手掌,又把兩手都往前一送,恨道:“來到他家這三十年,他家哪一樁事不是我?那時候才做新嫁娘,每天天不亮起來,公婆的洗臉水,焐雞蛋,樣式樣給它端整好。

難後來添了小孩子,一個一個實在多不過,公婆前頭我總還是……公婆倒是一直說我好的。“她突然寂寞起來,不開口了。

給了她許多磨難,終於被她克服了的公婆長輩早已都過世了,而她仍舊每天黑早起身,在黯紅漆桶似的房裏摸索摸索,息息率率,手觸到的都是熟悉的物件,所不同的只是手指骨上一節節奇酸的凍疼。

奚太太勸道:“童太太你也不要生氣。不曉得你可曾試過——到耶穌堂裏聽他們牧師講講,倒也不一定要相信。我認得有幾個太太,也是氣得很的,常常聽牧師解釋解釋,現在都不氣了,都胖起來了。”

包太太進去推拿,一時大家都寂寞無聲。童太太抄手坐著,是一大塊穩妥的悲哀。她紅著眼睛,嘴裏只是吸溜溜吸溜溜發出年老寒冷的聲音,腳下的地板變了廚房裏的黑白方磚地,整個世界像是潮抹布擦過的。裏間壁上的掛鐘滴嗒滴嗒,一分一秒,心細如發,將文明人的時間劃成小方格;遠遠卻又聽到正午的雞啼,微微的一兩聲,仿佛有幾千裏地沒有人煙。

包太太把雨衣帶走了,童太太又去解她那灰呢大衫的鈕扣,要給孫囝蓋在身上。奚太太道:“脫下了冷麼?”童太太道:“不冷不冷。”奚太太道:“還是我這件短大衣給她蓋上罷。”

便脫下她的淡綠大衣,童太太道謝不疊,兩人又說起話來。

奚太太道:“你也不要生氣,跟他們住開了,圖個眼不見。

童太太你不知道現在的時勢壞不過,裏邊蔣先生因為打仗,中國人民死得太多的緣故*K,下了一條命令,討了小也不叫姨太太叫二夫人——叫他們討呀!“

童太太茫然聽著,端麗的胖臉一霎時變得疤疤癩癩,微紅微麻,說:“哦?哦?……現在壞真壞,哦?從前有兩個算命的老早說了,說我是地藏王菩薩投胎,他呢是天狗星投胎,生冤家死對頭,沒有好結果的。說這話的也不止這一個算命的。”

奚太太道:“童太太你有空的時候到耶穌堂去一趟試試看,聽他們講講就不氣了。隨便哪一個耶穌堂都行。這裏出去就有一個。”

童太太點頭,問道:“蘇州金光寺有個悟圓老和尚,不知你可曉得?”

奚太太搖搖頭。她忽然想到另一件事,迫切地伸過腰去,輕輕問:“童太太你可知道有什麼脫頭發的方子?我這頭發,你看,前頭褪得這樣!”

童太太熟練地答道:“把生姜片出來,頭皮上擦擦,靈得很的。”

奚太太有訓練過的科學化的頭腦,當下又問:“隔多少時擦一擦呢?”

童太太詫異地笑了。“隔多少時?想起來的時候麼擦擦它好了。

我說給你聽金光寺那和尚,靈真靈。他問我:你同你男人是不是火來火去的?我說是的呀。他就說:“快快不要這樣。

前世的冤牽,今世裏你再同他過不去,來生你們原舊還要做夫妻,那時候你更苦了,那時候他不會這樣輕易放過你,一個錢也沒有得給你!‘難末我嚇死了!老和尚他說:“太太你信我這一句話!’我雙手合十,我說謝謝你師傅,我雙手把你這句話捧回去!從此我當真,大氣也不呵他一口。從前我要管他的呀,他怕得我血滴子相似,難後來不怕了,堂子裏走走,女人一個一個弄回家來。難現在愈加惡了——放松得太早的緣故呀!”她嘆息。

奚太太聽得不耐煩起來,間或答應著“唔……唔……”偶爾點個頭,漸漸頭也懶得點了,單點一點眼睫毛,小嘴突出來像鳥喙,有許多意見在那裏含苞欲放,想想又覺得沒得說頭,斷定了童太太是個老糊塗。

輪到女仆領的小孩被推拿,小孩呱呱哭鬧,龐先生厲聲喝道:“不要哭,先生喜歡你!”

女仆也諂媚地跟著醫生哄他:“先生喜歡你!呵,呵,呵,先生喜歡你!明天你娶少奶奶,請先生吃喜酒!”

龐先生也笑了:“對了,將來時局平定了,你結婚的時候,不請我吃酒我要動氣的呵!”

童太太打聽幾點鐘了,著急起來,還是多付了兩百塊錢,拔號先看,看過了,把睡熟的小孫女兒抱了起來,身上蓋的短大衣還了奚太太,又道謝,並不覺得對方的冷淡。

童太太站在當地,只穿著襯裏的黑華絲葛薄棉對襟襖褲,矮腳大肚子,粉面桃腮,像百子圖裏古中國的男孩。她伸手摘下衣鉤子上的灰呢襯絨袍,慢悠悠穿上,一陣風,把整個的屋子都包在裏面了。袍褂撣到奚太太肩上臉上,奚太太厭惡地躲過了。童太太扣上鈕子,胳肢窩以上的鈕子卻留著不扣,自己覺得仿佛需要一點解釋,抱著孩子臨走的時候又回頭向奚太太一笑,說:“到外頭要把小囝遮一遮,才睡醒要凍著的。”然後道了再會。

現在被推拿的是新來的一個拔號的。奚太太立在門口看了一看,無聊地又回到原來的座位上。

這拔號的是個少爺模樣,穿件麂皮外套,和龐先生談到俄國俱樂部放映的實地拍攝的戰爭影片:“真怕人,眼看著個炮彈片子飛過來,一個兵往後一仰,臉一皺,非常痛苦的樣子,把手去抓胸脯,真死了。死的人真多啊!”

龐先生睜眼點頭道:“殘忍真殘忍!打仗這樣東西,真要人的命的呢,不像我這推拿,也把人疼得嘰哩哇啦叫,我這是為你好的呀!”他又笑又嘆息。

青年道:“死的人真多,堆得像山。”

龐先生有點惋惜地嘆道:“本來同他們那邊比起來,我們這裏的戰爭不算一回事了!殘忍真殘忍。你說你在哪裏看的?”

青年道:“俄國俱樂部。”

龐先生道:“真有這樣的電影看麼?多少錢一個人?”

青年道:“龐先生你要看我替你買票去。”

龐先生不做聲,隔了一會,問道:“幾點鐘演?每天都有麼?”

青年道:“八點鐘,你要買幾張?”

龐先生又過了一會方才笑道:“要打得好一點的。”

龐太太在外間接口道:“要它人死得多一點的——”嗨嗨嗨嗨笑起來了。龐先生也陪她笑了兩聲。

診所的窗戶是關著的,而且十字交叉封著防空的、舊黃報紙的碎條,撕剩下的。外面是白凈的陰天,那天色就像是玻璃窗上糊了層玻璃紙。

龐太太一路笑著,走來開窗,無緣無故朝外看一看,嗅一嗅,將一只用過的牙簽丟出去。然後把小書桌上半杯殘茶拿起來漱口,吐到白洋瓷扁痰盂的黑嘴裏去。痰盂便在奚太太腳下。奚太太也笑,但是龐太太只當沒看見她,龐太太兩盞光明嬉笑的大眼睛像人家樓上的燈,與路人完全不相幹。奚太太有點感觸地望到別處去,墻上的金邊大鏡裏又看見龐太太在漱嘴,黑瘦的臉上,嘴撮得小小地,小嘴一拜一拜一拜。

奚太太連忙又望到窗外去,仿佛被欺侮了似地,溫柔地想起她丈夫。

敖來,只要看見了他……他自己也知道他對不起我,只要我好好地同他講……”

她這樣安慰了自己,拿起報紙來,嘴尖尖地像啄食的鳥,微向一邊歪著,表示有保留,很不讚成地看起報來了。總有一天她丈夫要回來。不要太晚了——不要太晚了呵!但也不要太早了,她脫了的頭發還沒長出來。

白色的天,水陰陰地;洋梧桐巴掌大的秋葉,黃翠透明,就在玻璃窗外。對街一排舊紅磚的巷堂房子,雖然是陰天,挨挨擠擠仍舊晾滿了一陽台的衣裳。一只烏雲蓋雪的貓在屋頂上走過,只看見它黑色的背,連著尾巴像一條蛇,徐徐波動著。不一會,它又出現在陽台外面,沿著欄桿慢慢走過來,不朝左看,也不朝右看;它歸它慢慢走過去了。

生命自顧自走過去了。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


琉璃瓦


姚先生有一位多產的太太,生的又都是女兒。親友們根據著“弄瓦,弄璋”的話,和姚先生打趣,喚他太太為“瓦窖”。姚先生並不以為忤,只微微一笑道:“我們的瓦,是美麗的瓦,不能和尋常的瓦一概而論。我們的是琉璃瓦。”

果然,姚先生大大小小七個女兒,一個比一個美,說也奇怪,社會上流行著古典型的美,姚太太生下的小姐便是鵝蛋臉。鵝蛋臉過了時,俏麗的瓜子臉取而代之,姚太太新添的孩子便是瓜子臉。西方人對於大眼睛,長睫毛的崇拜傳入中土,姚太太便用忠實流利的譯筆照樣給翻制了一下,毫不走樣。姚家的模範美人,永遠沒有落伍的危險。亦步亦趨,適合時代的需要,真是秀氣所鐘,天人感應。

女兒是家累,是賠錢貨,但是美麗的女兒向來不在此例。

姚先生很明白其中的道理;可是要他靠女兒吃飯,他卻不是那種人。固然,姚先生手頭並不寬裕。祖上丟下一點房產,他在一家印刷所裏做廣告部主任,薪水只夠貼補一部分家用。支持這一個大家庭,實在不是容易的事。然而姚先生對於他的待嫁的千金,並不是一味的急於脫卸責任。關於她們的前途,他有極周到的計劃。

他把第一個女兒錚錚嫁給了印刷所大股東的獨生子,這一頭親事錚錚原不是十分滿意。她在大學裏讀了兩年書,交遊廣闊,暫時雖沒有一個人是她一心一意喜歡的,有可能性的卻不少。自己揀的和父母揀的即使是不相上下的兩個人,總是對自己揀的偏心一點。況且姚先生給她找的這一位,非但沒有出洋留過學,在學校的班級比她還低。她向姚先生有過很激烈的反對的表示,經姚先生再三敦勸,說得唇敝舌焦,又拍著胸脯擔保:"以後你有半點不順心,你找我好了!"錚錚和對方會面過多次,也覺得沒有什麼地方可挑剔的,只得委委屈屈答應了下來。姚先生依從了她的要求,一切都按照最新式的辦法。不替她置嫁妝,把錢折了現。對方既然是那麼富有的人家,少了實在拿不出手,姚先生也顧不得心疼那三萬元了。

結婚戒指,衣飾,新房的家具都是錚錚和她的未婚夫親自選擇的,報上登的:

卻是姚先生精心撰制的一段花團錦簇的四六文章。為篇幅所限,他未能暢所欲言,因此又單獨登了一條“姚源甫為長女於歸山陰熊氏敬告親友”。啟奎嫌他羅唆,怕他的同學們看見了要見笑。錚錚勸道:“你就隨他去罷!八十歲以下的人,誰都不註意他那一套。”

卻是姚先生精心撰制的一段花團錦簇的四六文章。為篇幅所限,他未能暢所欲言,因此又單獨登了一條"姚源甫為長女於歸山陰熊氏敬告親友"。啟奎嫌他羅唆,怕他的同學們看見了要見笑。錚錚勸道:"你就隨他去罷!八十歲以下的人,誰都不註意他那一套。"

三朝回門,卑卑褪下了青狐大衣,裏面穿著泥金緞短袖旗袍。人像金瓶裏的一朵梔子花。淡白的鵝蛋臉,雖然是單眼皮,而且眼泡微微的有點腫,卻是碧清的一雙妙目。夫妻倆向姚先生姚太太雙雙磕下頭去。姚先生姚太太連忙扶著。

才說了幾句話,傭人就來請用午餐。在筵席上,姚太太忙著敬菜,錚錚道:"媽!別管他了。他脾氣古怪得很,魚翅他不愛吃。"

姚太太道:"那麼這鴨子……"

錚錚道:"鴨子,紅燒的他倒無所謂。"

錚錚站起身來布菜給妹妹們,姚先生道:"你自己吃罷!別盡張羅別人!"

錚錚替自己夾了一只蝦子,半路上,啟奎伸出筷子來,攔住了,他從她的筷子上接了過去,筷子碰見了筷子,兩人相視一笑。竟發了一回呆。錚錚紅了臉,輕輕地抱怨道:"無緣無故搶我的東西!"

啟奎笑道:"我當你是夾菜給我呢?quot;

姚先生見她們這如膠如漆的情形,不覺眉開眼笑,只把胳膊去推他太太道:"你瞧這孩子氣,你瞧這孩子氣!"

舊例新夫婦回門,不能逗留到太陽下山之後。啟奎與錚錚,在姚家談得熱鬧,也就不去顧忌這些,一直玩到夜裏十點鐘方才告辭。兩人坐了一部三輪車。那時候正在年下,法租界僻靜的地段,因為冷,分外的顯得潔凈。霜濃月薄的銀藍的夜裏,惟有一兩家店鋪點著強烈的電燈,晶亮的玻璃窗裏品字式堆著一堆一堆黃肥皂,像童話裏金磚砌成的堡壘。

啟奎吃多了幾杯酒,倦了,把十指交叉著,攔在錚錚肩上,又把下巴擱在背上,閑閑地道:"你爸爸同媽媽,對我真是不搭長輩架子?quot;他一說話,熱風吹到錚錚的耳朵底下,有點癢。她含笑把頭偏了一偏,並不回答。

啟奎又道:"錚錚,有人說,你爸爸把你嫁到我家裏來,是為了他職業上的發展。"

錚錚詫異道:"這是什麼話?"

啟奎忙道:"這話可不是我說的!"

錚錚道:"你在哪兒聽來的?"

啟奎道:"你先告訴我……"

錚錚怒道:"我有什麼可告訴你的?我爸爸即使是老糊塗,我不至於這麼糊塗!我爸爸的職業是一時的事,我這可是終身大事。我可會為了他芝麻大的前程犧牲我自己嗎?"

啟奎把頭靠在她肩上,她推開了他,大聲道:"你想我就死人似地讓他把我當禮物送人麼?你也太看不起我了?quot;

啟奎笑道:"沒敢看不起你呀!我以為你是個孝女。"

錚錚啐道:"我家裏雖然倒運,暫時還用不著我賣身葬父呢!"

啟奎連忙掩住她的嘴道:"別嚷了——冷風咽到肚子裏去,仔細著涼。"

錚錚背過臉去,噗嗤一笑道:"叫我別嚷,你自己也用不著嚷呀!"

啟奎又湊過來問道:"那麼,你結婚,到底是為了什麼?"

錚錚恨一聲道:"到現在,你還不知道,為來為去是為了誰?"

啟奎柔聲道:"為了我?"

錚錚只管躲著他,半個身子掙到車外去,頭向後仰著,一頭的鬈發,給風吹得亂飄,差一點卷到車輪上去。啟奎伸手挽住了她的頭發,道:"仔細弄臟了!"錚錚猛把頭發一甩,發梢直掃到他眼睛裏去,道:"要你管!"

啟奎噯唷了一聲,揉了揉眼,依舊探過身來,脫去了手套為她理頭發。理了一會,把手伸進皮大衣裏面去,擱在她脖子後面。錚錚叫道:"別!別!冷哪!"

啟奎道:"給我焐一焐。"

錚錚扭了一會,也就安靜下來了。啟奎漸漸地把手移到前面,兩手扣住了她的咽喉,輕輕地撫弄著她的下頷。錚錚只是不動。啟奎把她向這面攬了一下,她就靠在他身上。

良久,錚錚問道:"你還是不相信我?"

啟奎道:"不相信。"

錚錚咬著牙道:"你往後瞧罷!"

從此錚錚有意和娘家疏遠了,除了過年過節,等閑不肯上門。姚太太去看女兒,十次倒有八次叫人回說少奶奶陪老太太出門打牌去了。熊致章幾番要替親家公謀一個較優的位置,卻被兒媳婦三言兩語攔住了。姚先生消息靈通,探知其中情形,氣得暴跳如雷。不久,印刷所裏的廣告與營業部合並了,姚先生改了副主任。老太爺賭氣就辭了職。

經過了這番失望,姚先生對於女兒們的婚事,早就把心灰透了,決定不聞不問,讓她們自由處置。他的次女曲曲,更不比錚錚容易控制。曲曲比錚錚高半個頭,體態豐艷,方圓臉盤兒,一雙寶光璀璨的長方形的大眼睛,美之中帶著點獷悍。姚先生自己知道絕對管束不住她,打算因勢利導,使她自動地走上正途。這也是做父母的一番苦心。

一向反對女子職業的他,竟把曲曲薦到某大機關去做女秘書。那裏,除了她的頂頭上司是個小小的要人之外,其余的也都是少年新進。曲曲的眼界雖高,在這樣的人才濟濟中,也不難挑出一個乘龍快婿。選擇是由她自己選擇

然而曲曲不爭氣,偏看中了王俊業,一個三等書記。兩人過從甚密。在這生活程度奇高的時候,隨意在咖啡館舞場裏坐坐,數目也就可觀了。王俊業是靠薪水吃飯的人,勢不能天天帶她出去,因此也時常的登門拜訪她。姚先生起初不知底細,待他相當的客氣。一旦打聽明白了,不免冷言冷語,不給他好臉子看。王俊業卻一味的做小伏低,曲意逢迎,這一天晚上,他順著姚先生口氣,談到晚近的文風澆薄。曲曲笑道:"我大姊出嫁,我爸爸做的駢文啟事,你讀過沒有?我去找來給你看。"

王俊業道:"正要拜讀老伯的大作。"

姚先生搖搖頭道:"算了,算了,登在報上,錯字很多,你未必看得懂。"

王俊業道:"那是排字先生與校對的人太沒有智識的緣故。現在的一般人,對於純粹的美文,太缺乏理解力了。"

曲曲霍地站起身來道:"就在隔壁的舊報堆裏,我去找。"她一出門,王俊業便夾腳跟了出去。

姚先生端起宜興紫泥茶壺來,就著壺嘴呷了兩口茶。回想到那篇文章,不由的點頭播腦地背誦起來。他站起身來,一只手抱著溫暖的茶壺,一只手按在口面,悠悠地撫摸著,像農人抱著雞似的。身上穿著湖色熟羅對襟褂,拖著鐵灰排穗褲帶,搖搖晃晃在屋裏轉了幾個圈子,口裏低低吟哦著。背到末了,卻有二句記不清楚。他噓溜溜吸了一口茶,放下茶壺,就向隔壁的餐室裏走來。一面高聲問道:"找到了沒有?是十二月份的。"一語未完,只聽見隔壁的木器砰訇有聲,一個人逃,一個人追,笑成一片。姚先生這時候,卻不便進去了,只怕撞見了不好看相。急得只用手拍墻。

那邊仿佛是站住了腳。王俊業抱怨道:"你搽了什麼嘴唇膏!苦的!"

曲曲笑道:"是香料。我特地為了你這種人,揀了這種胭脂——越苦越有效力!"

王俊業道:"一點點苦,就嚇退了我?"說著,只聽見撒啦一聲,仿佛是報紙卷打在人身上。

姚先生沒法子,喚了小女兒瑟瑟過來,囑咐了幾句話,瑟瑟推門進去,只見王俊業面朝外,背著手立在窗前。舊報紙飛了一地,曲曲蹲在地上收拾著,嘴上油汪汪的杏黃胭脂,腮幫子上也抹了一搭。她穿著乳白冰紋縐的單袍子,粘在身上,像牛奶的薄膜,肩上也染了一點胭脂暈。

瑟瑟道:"二姊,媽叫你上樓去給她找五鬥櫥的鑰匙。"曲曲一言不發,上樓去了。

這一去,姚太太便不放她下來。曲曲笑道:"急什麼!我又不打算嫁給姓王的。一時高興,開開玩笑是有的。讓你們搖鈴打鼓這一鬧,外頭人知道了,可別怪我!"

姚先生這時也上來了,接口冷笑道:"哦!原來還是我們的錯!"

曲曲掉過臉來回他道:"不,不,不,是我的錯。玩玩不打緊,我不該挑錯了玩伴。若是我陪著上司玩,那又是一說了!"

姚先生道:"你就是陪著皇帝老子,我也要罵你!"

曲曲聳肩笑道:"罵歸罵,歡喜歸歡喜,發財歸發財。我若是發達了,你們做皇親國戚;我若是把事情弄糟了,那是我自趨下流,敗壞你的清白家風。你罵我,比誰都罵在頭裏!你道我摸不清楚你彎彎扭扭的心腸?quot;

姚先生氣得身子軟了半截,倒在藤椅子上,一把揪住他太太顫巍巍說道:"太太你看看你生出這樣的東西來,你——你也不管管她!"

姚太太便揪住曲曲道:"你看你把你爸爸氣成這樣!"

曲曲笑道:"以後我不許小王上門就是了!免得氣壞了爸爸。"

姚太太道:"這還像個話!"

曲曲接下去說道:"橫豎我們在外面,也是一樣的玩,丟醜便丟在外面,也不幹我事。"

姚先生喝道:"你敢出去!"

曲曲從他身背後走過,用鮮紅的指甲尖在他耳朵根子上輕輕刮了一刮,笑道:"爸爸,你就少管我的事罷!別又讓人家議論你用女兒巴結人,又落一個話柄子。

這兩個"又"字,直鉆到姚先生心裏去。他緊漲了臉,一時掙不出話來,眼看著曲曲對著鏡子掠了掠鬢發開提取出一件外套,翩然下樓去了。

從那天起,王俊業果然沒到姚家來過。可是常常有人告訴姚先生說看見二小姐在咖啡館裏和王俊業握著手,一坐坐上幾個鐘頭。姚先生的人緣素來不錯,大家知道他是個守禮君子,另有些不入耳的話,也就略去不提了。然而他一轉背,依舊是人言籍籍。到了這個地步,即使曲曲堅持著不願嫁給王俊業,姚先生為了她底下的五個妹妹的未來的聲譽,也不能不強迫她和王俊業結婚。

曲曲倒也改變了口氣,聲言:"除了王俊業,也沒有別人拿得住我。錢到底是假的,只有情感是真的——我也看穿了,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她這一清高,抱了戀愛至上主義,別的不要緊,吃虧了姚先生,少不得替她料理一切瑣屑的俗事。王俊業手裏一個錢也沒有攢下來。家裏除了母親還有哥嫂弟妹,分租了人家樓上幾間屋子住著,委實再安插不下一位新少奶奶。姚先生只得替曲曲另找一間房子,買了一堂家具,又草草置備了幾件衣飾,也就所費不貲了。曲曲嫁了過去,生活費仍舊歸姚先生負擔。姚先生只求她早日離了眼前,免得教壞了其他的孩子們,也不能計較這些了。

幸喜曲曲的底下幾個女兒,年紀都還小,只有三小姐心心,已經十八歲了,然而心心柔馴得出奇,絲毫沒染上時下的習氣,恪守閨範,一個男朋友也沒有。姚先生過了一陣安靜日子。

姚太太靜極思動,因為前頭兩個女兒一個嫁得不甚得意;一個得意的又太得意了,都於娘家面子有損。一心只想在心心身上爭回這口氣,成天督促姚先生給心心物色一個出類拔萃的。姚先生深知心心不會自動地挑人,難得這麼一個聽話的女兒,不能讓她受委屈,因此勉強地打起精神,義不容辭地替她留心了一下。

做媒的雖多,合格的卻少。姚先生遠遠地註意到一個杭州富室嫡派單傳的青年,名喚陳良棟,姚先生有個老同事,和陳良棟的舅父是幹親家,姚先生費了大勁間接和那舅父接洽妥當,由舅父出面請客,給雙方一個見面的機會。姚先生預先叮囑過男方,心心特別的怕難為情,務必要多請幾個客,湊成七八個人,免得僵的慌。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宴席的坐位,可別把陳良棟排在心心貼隔壁。初次見面,雙方多半有些窘,不如讓兩人對面坐著。看得既清晰,又沒有談話的必要。姚先生顧慮到這一切,無非是體諒他第三個女兒不擅交際酬應,怕她過於羞人答答的,犯了小家子氣的嫌疑。並且心心的側影,因為下頷太尖了,有點單薄相,不如正面美。

到了介紹的那天晚上,姚先生放出手段來:把陳良棟的舅父敷衍得風雨不透,同時勻出一只眼睛來看陳良棟,一只眼睛管住了心心,眼梢裏又帶住了他太太,唯恐姚太太沒見過大陣仗,有失儀的地方。散了席,他不免精疲力盡。一回家便倒在藤椅上,褪去了長衫,襯衣,只剩下一件汗衫背心,還嚷熱。

姚太太不及卸妝,便趕到浴室裏逼著問心心:"你覺得怎麼樣?"

心心對著鏡子,把頭發挑到前面來,漆黑地罩住了臉,左一梳,右一梳,只是不開口。隔著她那藕色鏤花紗旗袍,胸脯子上隱隱約約閃著一條絕細的金絲項圈。

姚太太發急道:"你說呀!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盡管說"

心心道:"我有什麼可說的!"

姚先生在那邊聽見了,撩起褲腳管,一拍膝蓋,呵呵笑了起來道:"可不是!她有什麼可批評的?家道又好,人又老實,人品又大方,打著燈籠都沒處找去!"

姚太太望著女兒,樂得不知說什麼才好,搭訕著伸出手來,摸摸心心的胳膊,嘴裏咕噥道:"偏趕著這兩天打防疫針!你瞧,還腫著這麼一塊!"

心心把頭發往後一撩,露出她那尖尖的臉來。腮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胭脂,一直紅到鬢角裏去。烏濃的笑眼,笑花濺到眼睛底下,凝成一個小酒渦。姚太太見她笑了,越發熬不住要笑。

心心低聲道:"媽,他也喜歡看話劇跟電影;他也不喜歡跳舞。"

姚太太道:"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怎麼老是-也-呀-也-的!"

姚先生在那邊房裏接口道:"人家是志同道合呀!"

心心道:"他不讚成太新式的女人。"

姚太太笑道:"你們倒仿佛是說了不少的話!"

姚先生也笑道:"真的,我倒不知道我們三丫頭這麼鬼精靈,隔得老遠的,眉毛眼睛都會傳話!早知道她有這一手兒,我也不那麼提心吊膽的——白操了半天心!"

心心放下了桃花賽璐璐梳子,掉過身來,倚在臉盆邊上,垂著頭,向姚太太笑道:"媽,只是有一層,他不久就要回北京去了,我……我……我怪舍不得您的"

姚先生在脫汗衫,脫了一半,天靈蓋上打了個霹靂,汗衫套在頭上,就沖進浴室。叫道:"你見了鬼罷?胡說八道些什麼?陳良棟是杭州人,一輩子不在杭州就在上海,他到北京去做什麼?"

心心嚇怔住了,張口結舌答不出話來。

姚先生從汗衫領口裏露出一雙眼睛,亮晶晶地盯住他女兒,問道:"你說的,是坐在你對面的姓陳的麼?"

心心兩手護住了咽喉,沙聲答道:"姓陳的,可是他坐在我隔壁。"

姚先生下死勁啐了她一口,不想全啐在他汗衫上。他的喉嚨也沙了,說道:"那是程惠蓀。給你介紹的是陳良棟,耳東陳。好不要臉的東西,一廂情願,居然到北京去定了,舍不得媽起來!我都替你害臊?quot;

姚太太見他把脖子都氣紫了,怕他動手打人,連忙把他往外推。他走了出去,一腳踢在門上,門"蹦"地一聲關上了,震得心心索索亂抖,哭了起來。姚太太連忙拍著哄著,又道:"認錯人了,也是常事,都怪你爸爸沒把話說明白了,罰他請客就是了!本來他也應當回請一次。這一趟不要外人,就是我們家裏幾個和陳家自己人。"

姚先生在隔壁聽得清楚,也覺得這話有理,自己的確莽撞了一點。因又走了回來,推浴室的門推不開,仿佛心心伏在門上嗚嗚咽咽哭著呢。便從另一扇門繞道進去。他那件汗衫已經從頭上扯了下來,可是依舊套在頸上,像草裙舞的花圈。他向心心正色道:"別哭了,該歇歇了。我明天回報他們,就說你願意再進一步,做做朋友。明後天我邀大家看電影吃飯,就算回請。他們少爺那方面,我想絕對沒有問題。"

心心哭得越發嘹亮了,索性叫喊起來,道:"把我作弄得還不夠!我——我就是木頭人,我——我也受不住了哇!"

姚先生姚太太面面相覷。姚太太道:"也許她沒有看清楚陳良棟的相貌,不放心。"

心心蹬腳道:"沒有看清楚,倒又好了!那個人,椰子似的圓滾滾的頭。頭發朝後梳,前面就是臉,頭發朝前梳,後面就是臉——簡直沒有分別!"

姚先生指著她罵道:"人家不靠臉子吃飯!人家再醜些,不論走到那裏,一樣的有面子!你別以為你長得五官端正些,就有權利挑剔人家面長面短!你大姊枉為生得齊整,若不是我替她從中張羅,指不定嫁到什麼人家,你二姊就是個榜樣!"

心心雙手抓住了門上掛衣服的銅鉤子,身體全部的重量都吊在上面,只是嚎啕痛哭。背上的藕色紗衫全汗透了,更兼在門上揉來揉去,揉得稀皺。

姚太太扯了姚先生一把,耳語道:"看她這樣子,還是為了那程惠蓀。"

姚先生咬緊了牙關,道:"你要是把她嫁了程惠蓀哪!以後你再給我添女兒,養一個我淹死一個!還是鄉下人的辦法頂徹底?quot;

程惠蓀幾次拖了姚先生的熟人,一同上門來謁見,又造了無數的借口,謀與姚家接近,都被姚先生擋住了。心心成天病奄奄的,臉色很不好看,想不到姚先生卻趕在她頭裏,先病倒了。中醫診斷說是郁憤傷肝。

這一天,他發熱發得昏昏沈沈,一睜眼看見一個蓬頭女子,穿一身大紅衣裳,坐在他床沿上。他兩眼直瞪瞪望著她,耳朵裏嗡嗡亂響,一陣陣的輕飄飄往上浮,差一點昏厥了過去。

姚太太叫道:"怎麼連錚錚也不認識了?"

他定眼一看,可不是錚錚!燙鬈的頭發,多天沒有梳過,蟠結在頭上,像破草席子似的。敞著衣領,大襟上鈕扣也沒有扣嚴,上面胡亂罩了一件紅色絨線衫,雙手捧著臉,哭道:"爸爸!爸爸!爸爸你得替我做主!你——你若是一撒手去了,叫我怎麼好呢?"

姚太太站在床前,聽了這話,不由地生氣,罵道:"多大的人了,怎麼這張嘴,一點遮攔也沒有!就是我們不嫌忌諱,你也不能好端端地咒你爸爸死!"

錚錚道:"媽,你不看我急成這個模樣,你還挑我的眼兒

啟奎外頭有了人,成天不回家,他一家子一條心,齊打夥兒欺負我。我這一肚子冤,叫我往哪兒訴去!"

姚太太冷笑道:"原來你這個時候就記起娘家來了!我只道雀兒揀旺處飛,爬上高枝兒去了,就把我們撇下了。"

錚錚道:"什麼高枝兒矮枝兒,反正是你們把我送到那兒去的,活活地坑死了我!"

姚太太道:"送你去,也要你願意!難不成-牛不喝水強按頭-!當初的事你自己心裏有數。你但凡待你父親有一二分好處,這會子別說他還沒死,就是死了,停在棺材板上,只怕他也會一骨碌坐了起來,挺身出去替你調停!"

錚錚道:"叫我別咒他,這又是誰咒他了!"說著放聲大哭起來,撲在姚先生身上道:"呵!爸爸!爸爸!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可憐你這苦命的女兒,叫她往哪兒去投奔?我的事,都是爸爸安排的,只怕爸爸九泉之下也放不下這條心!"

姚先生聽她們母女倆一遞一聲拌著嘴,心裏只恨他太太窩囊不濟事,辯不過錚錚。待要插進嘴去,狠狠地駁錚錚兩句,自己又有氣沒力的,實在費勁。賭氣翻身朝裏睡了。

錚錚把頭枕在他腿上,一面哭,一面嘮嘮叨叨訴說著,口口聲聲咬定姚先生當初有過這話:她嫁到熊家去,有半點不順心,盡管來找爸爸,一切由爸爸負責任。姚先生被她絮聒得五中似沸,也不知有了多少時辰,好容易朦朧睡去。一覺醒來,錚錚不在了,褥單上被她哭濕了一大塊,冰涼的,像孩子溺臟了床。問姚太太錚錚哪裏去了,姚太太道:“啟奎把她接回去了。”

姚先生這一場病,幸虧身體底子結實,支撐過去了,漸漸覆了原,可是精神大不如前了。病後他發現他太太曾經陪心心和程惠蓀一同去看過幾次電影,而且程惠蓀還到姚家來吃過便飯。姚先生也懶得查問這筆帳了。隨他們鬧去。

但是第四個女兒纖纖,還有再小一點的端端,簌簌,瑟瑟,都漸漸的長成了——一個比一個美。她太太肚子又大了起來,想必又是一個女孩子。親戚們都說:"來得好!姚先生明年五十大慶,正好湊一個八仙上壽!"可是姚先生只怕他等不及。

他想他活不長了。

(一九四三年十月)


沈香屑第二爐香


克荔門婷興奮地告訴我這一段故事的時候,我正在圖書館裏閱讀馬卡德耐爵士出使中國謁見乾隆的記載。那烏木長台;那影沈沈的書架子;那略帶一些冷香的書卷氣;那些大臣的奏章;那象牙簽,錦套子裏裝著的清代禮服五色圖版;那陰森幽寂的空氣,與克荔門婷這愛爾蘭女孩子不甚諧和。

克荔門婷有頑劣的稻黃色的頭發,燙得不大好,像一擔柴似的堆在肩上。滿臉的粉刺,尖銳的長鼻子底下有一張凹進去的小薄片嘴,但是她的小藍眼睛是活潑的,也許她再過兩年會好看些。她穿著海綠的花綢子衣服,袖子邊緣釘著漿硬的小白花邊。她翻弄著書,假裝不介意的樣子,用說笑話的口氣說道:“我姊姊昨天給了我一些性教育。”我說:“是嗎?”克荔門婷道:“是的。……我說,真是……不可能的!”除了望著她微笑之外,似乎沒有第二種適當的反應。對於性愛公開地表示興趣的現代女孩子很多很多,但是我詫異克荔門婷今天和我談論到這個,因為她同我還是頂生疏的朋友。她跟下去說:“我真嚇了一跳!你覺得麼?一個人有了這種知識之後,根本不能夠談戀愛。一切美的幻想全毀了!現實是這麼汙穢!”我做出漠然的樣子說:“我很奇怪,你知道得這麼晚!”她是十九歲。我又說:“多數的中國女孩子們很早就曉得了,也就無所謂神秘。我們的小說書比你們的直爽,我們看到這一類書的機會也比你們多些。”

說到穢褻的故事,克荔門婷似乎正有一個要告訴我,但是我知道結果那一定不是穢褻的,而是一個悲哀的故事。人生往往是如此——不徹底。克荔門婷采取了冷靜的,純粹客觀的,中年人的態度,但是在那萬紫千紅的粉刺底下,她的臉也微紅了。她把胳膊支在《馬卡德耐使華記》上面,說:“有一件事,香港社交圈裏談論得很厲害的。我先是不大懂,現在我悟出來了。”……一個臟的故事,可是人總是臟的;沾著人就沾著臟。在這圖書館的昏黃的一角,堆著幾百年的書——都是人的故事,可是沒有人的氣味。悠長的年月,給它們薰上了書卷的寒香;這裏是感情的冷藏室。在這裏聽克荔門婷的故事,我有一種不應當的感覺,仿佛雲端裏看廝殺似的,有些殘酷。但是無論如何,請你點上你的香,少少地撮上一些沈香屑;因為克荔門婷的故事是比較短的。

起先,我們看見羅傑安白登在開汽車。也許那是個晴天,也許是陰的;對於羅傑,那是個淡色的,高音的世界,到處是光與音樂。他的龐大的快樂,在他的燒熱的耳朵裏正像夏天正午的蟬一般,無休無歇地叫著:“吱……吱……吱……”一陣子清烈的歌聲,細,細得要斷了;然而震得人發聾。羅傑安白登開著車橫沖直撞,他的駕駛法簡直不合一個四十歲的大學教授的身份,可是他深信他絕對不會出亂子,他有一種安全的感覺。今天,他是一位重要人物,誰都得讓他三分,因為今天下午兩點鐘,他將和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結婚了。

他的新娘的頭發是輕金色的,將手放在她的頭發裏面,手背上仿佛吹過沙漠的風,風裏含著一蓬一蓬的金沙,幹爽的,溫柔的,撲在人身上癢癢地。她的頭發的波紋裏永遠有一陣風,同時,她那蜜褐色的皮膚又是那麼澄凈,靜得像死。她叫愫細——愫細蜜秋兒。羅傑啃著他的下嘴唇微笑著。他是一個羅曼諦克的傻子——在華南大學教了十五年的化學物理,做了四年的理科主任與舍監,並不曾影響到他;歸根究底,他還是一個羅曼諦克的傻子。為什麼不用較近現實的眼光去審察他的婚姻呢?他一個月掙一千八百元港幣,住宅由學校當局供給;是一個相當優美的但是沒有多大前途的職業。愫細年紀還輕得很,為她著想,她應當選擇一個有未來的丈夫。但是她母親蜜秋兒太太早年就守了寡,沒有能力帶她的三個女兒回國去。在香港這一隅之地,可能的丈夫不多;羅傑,這安靜而平凡的獨身漢,也是不可輕視的。於是蜜秋兒太太容許羅傑到她們家裏來;很容易地,愫細自以為她愛上了他。和她玩的多數是年輕的軍官,她看不起他們,覺得她自己的智力年齡比他們高,只有羅傑是與眾不同的,後來她就答應嫁給羅傑……羅傑不願意這麼想。這是他對於這局面的合理的估計,但是這合理的估計只適用於普通的人。愫細是愫細啊!直到去年她碰見了羅傑,愛上了他,先前她從來沒有過結婚的念頭。蜜秋兒太太的家教是這麼的嚴明,愫細雖然是二十一歲的人了,依舊是一個純潔的孩子,天真得使人不能相信。她姊姊靡麗笙在天津結婚,給了她一個重大的打擊,她舍不得她姊姊。靡麗笙的婚姻是不幸的,傳說那男子是個反常的禽獸,靡麗笙很快的離了婚。因為天津傷心的回憶太多了,她自己願意離開天津,蜜秋兒太太便帶了靡麗笙和底下的兩個女兒,移家到香港來。現在愫細又要結婚了。也許她太小了;由於她的特殊的環境,她的心理的發育也沒有成熟,但是她的驚人的美貌不能容許她晚婚。

羅傑緊緊地踏著馬達,車子迅疾地向山上射去。他是一個傻子,娶這麼一個稚氣的夫人!傻就傻吧,人生只有這麼一回!他愛她!他愛她!在今天下午行禮之前,無論如何要去探望她一次。她好好地在那裏活著麼?她會在禮拜堂裏準時出現麼?蜜秋兒太太不會讓他見到愫細的,因為辦喜事的這一天,婚禮舉行之前,新郎不應當看見新娘的,看見了就不吉利。而且他今天上午已經和蜜秋兒家裏通過兩次電話了,再去,要給她們笑話。他得找尋一些借口:那並不是容易的事。新房裏的一切早已布置完備了,男儐相女儐相都活潑潑地沒有絲毫生病的象征,結婚戒指沒有被失落,行過婚禮後他們將在女家招待親友,所以香檳酒和茶點完全用不著他來操心。……哦,對了,只有一件:新娘和女儐相的花束都已定購,但是他可以去買半打貴重的熱帶蘭花送給蜜秋兒太太和靡麗笙佩戴。照理,他應當打電話去詢問她們預備穿什麼顏色的衣服,可是他覺得那種白色與水晶紫的蘭花是最容易配顏色的,冒昧買了,決沒有大錯。於是在他的車子經過“山頂纜車”的車站的時候,他便停下來了,到車站裏附屬的花店裏買了花,挾著盒子,重新上了車,向“高街”駛來。這“高街”之所以得名,是因為街身比沿街的房屋高出數丈,那也是香港地面崎嶇的特殊現象之一。

蜜秋兒太太住的是一座古老的小紅磚房屋,二層樓的窗台正對著街沿的毛茸茸的綠草。窗戶裏挑出一根竹竿來,正好搭在水泥路上,竹竿上晾著白褥單,橙色的窗簾,還有愫細的妹妹凱絲玲的學生制服,天青裙子,垂著背帶。凱絲玲正在街心溜冰,老遠的就喊:“羅傑!羅傑!”羅傑煞住了車,向她揮了揮手,笑道:“哈羅,凱絲玲!”凱絲玲嗤啦嗤拉搖搖擺擺向這邊滑了過來,今天下午她要做拎花籃的小女孩,早已打扮好了,齊齊整整地穿著粉藍薄紗的荷葉邊衣裙,頭上系著蝴蝶結。羅傑笑道:“你小心把衣服弄臟了,她們不讓你進禮拜堂去!”凱絲玲撇了撇嘴道:“不讓我進去!少了我,你們結不成婚!”羅傑笑了,因問道:“她們在做什麼?忙得很吧?”凱絲玲悄悄說道:“快別進去。她們在哭呢!”羅傑驚道:“愫細在哭麼?”凱絲玲道:“愫細也哭,媽媽也哭。靡麗笙也哭。靡麗笙是先哭的,後來愫細也哭了,媽媽也給她們引哭了。只有我不想哭,在裏面呆著,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我出來了。”羅傑半晌不言語。凱絲玲彎下腰去整理溜冰鞋的鞋帶,把短裙子一掀掀到脖子背後去,露出褲子上面一截光脊梁,脊梁上稀稀地印著爽身粉的白跡子。

羅傑望著那冷落的街衢。街那邊,一個印度女人,兜著玫瑰紫的披風,下面露出檸檬黃的蓮蓬式褲腳管,走進一所灰色的破爛洋房裏面去了。那房子背後,一點遮攔也沒有,就是藕色的天與海。天是熱而悶,說不上來是晴還是陰的。羅傑把胳膊支在車門上,手托住了頭……哭泣!在結婚的日子!當然,那是在情理之中。一個女孩子初次離開家與母親……微帶一些感傷的氣氛,那是合式的,甚至於是必需的。但是發乎情,止乎禮,這樣的齊打夥兒舉起哀來,似乎過分了一些。無論如何,這到底不是初民社會裏的劫掠婚姻,把女兒嫁到另一個部落裏去,生離死別永遠沒有再見面的機會了!他一面這麼想著,一面卻深深覺得自己的自私。蜜秋兒太太是除了這三個女兒之外,一無所有的人。她們母女間的關系,自然分外密切。現在他要把愫細帶走了,這最後數小時的話別,他還吝於給她們麼?然而他是一個英國人,對於任何感情的流露,除非是絕對必要的,他總覺得有些多余。他怕真正的,血與肉的人生。不幸,人是活的,但是我們越少提起這件事越好。不幸,他愛愫細,但是他很知道那是多麼傻的一回事。只有今天,他可以縱容他自己這麼傻——如他剛才告訴自己的話一般,傻就傻吧!一生只有這麼一天!屋裏的女人們哭盡管哭,他得去問候愫細一下,即使不能夠見她一面,也可以得到她的一些消息。他跳下車來,帶了花,走下一截纖長的石級,去撳蜜秋兒家門上的鈴,仆歐給他開了門。為了要請客,那間陰暗寬綽的客廳今天是收拾清楚了,狗和孩子都沒有放進來過,顯得有點空洞洞地。瓶裏插了蒼蘭與百合,穹門那邊的餐室裏,放著整台的雪亮的香檳酒杯,與一疊疊的五彩盤龍碟子,大盤裏的夾心面包用愛爾蘭細麻布的罩子蓋得嚴嚴地。羅傑在他常坐的那張綠漆藤椅上坐下了。才坐下,蜜秋兒太太就進來了;大熱天,根本就不宜於動感情;如果人再胖一些,那就更為吃力。蜜秋兒太太的人中上滿是汗,像生了一嘴的銀白胡子茬兒。她的眼圈還是紅紅的,兩手互握著,擱在心口上,問道:“羅傑,你怎麼這個時候跑來了?出了什麼事麼?”羅傑站起身來笑道:“沒有什麼,買了些花送來給你和靡麗笙,希望顏色不犯沖;早些兒想著就好了!”他向來不大註意女人穿的衣服的,但是現在特地看了蜜秋兒太太一眼。她已經把衣服穿好了,是一件棗紅色的,但是蜜秋兒太太一向穿慣了黑,她的個性裏大量吸入了一般守禮謹嚴的寡婦們的黑沈沈的氣氛,隨便她穿什麼顏色的衣服,總似乎是一身黑,胖雖胖,依然楚楚可憐。她打開了花盒子,喲了一聲道:“瞧你這浪費的孩子!”說著,便過來吻了他一下,眼圈兒更紅了。羅傑道:“愫細覺得怎麼樣,還好麼?”蜜秋兒太太勉強笑道:“她在收拾頭發呢。我看你,不必在這裏多坐了,她這會子心裏亂得很,哪裏勻得出工夫來應酬你?就有工夫,也不成;那是規矩如此。如果你已經吃過了午飯,也就可以去換衣服了。”羅傑被她一句話提醒了,依稀記得,在正午十二點到一點半的時候,普通人似乎是有這麼一個吃飯的習慣。便道:“我不餓,我早上才吃過東西。”蜜秋兒太太道:“可了不得!你連飯也不要吃了,那可不行!”羅傑只得拿起他的帽子道:“我這就到飯館子裏去。”蜜秋兒太太道:“我不相信你真會去。我親愛的羅傑,你把人餓虛了,神經過度緊張,在禮拜堂裏要失儀的。你還是在這兒等一會,我去弄些冷的給你吃。”便匆匆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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