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來,孩子的事她總同婦人搶著做。洗臭襪子,衲鞋底,黃昏裏,還得坐在門墩上給孩子講故事。

有一天,當她給孩子洗澡時,坐在澡盆裏的樂子忽然好奇地問,“姐姐,你這麽大姑娘給個男人洗澡,不害羞嗎?”

正為他擦著小脊梁呢,猛然聽到這話,她即刻把毛巾拋到盆裏,奔回房裏嗚咽起來。直到婦人回家,問姑娘,她盡紅臉;問孩子,他茫然不曉。只是從那以後,孩子洗澡她再也不管了。她把水燒好以後,便悄悄地走出房來。

孩子的臉洗完,就不究來源地去桌邊摸那塊滾熱的烤白薯。然後,把一塊印了老虎紋皮的黃色包袱鋪的炕沿上,把昨晚溫背過的《六言雜字》、《弟子規》,那本有圖畫的《孝經》和新買來的一本《上論語》——疊好、包上後還系了個蝴蝶扣。他背起書包要和婦人告別。婦人推他出房門。

“先去給嬸嬸作揖!”

於是,孩子立在房外拱著揖說:“嬸嬸,我上學去啦。”

連哼聲也沒有。

反過身來又對姐姐作了個大揖,哄得那胖姑娘高興得快要流出淚。她一直把他和婦人送出門外,立在昨晚坐著講《司馬懿》故事的石階上,用一腔虔誠,目送著母子手牽手的背影。

十六年前,這個古城論闊綽比不得今日。那時街道窄窄的,晴天是香爐,雨天是鍋粥。然而粥也罷,爐也罷,卻沒有洋樓遮蔽北方澄藍遐遠的天空。短短的一程路,行人熙攘,店鋪林立,也盡有看不完的景色。那時的鋪戶,都懸著極具象征意味的幌子。絨線鋪前飄著一束赭黃麻繩,銅鋪門前擺的是黃亮亮一片。樂子愛這些幌子。他小腦袋裏隨時都在追溯著這些與那鋪子的關系。他想門前那束麻繩一定代表櫃裏管帳人的銀白鬍鬚。

孩子的手指是緊緊地握在婦人掌心裏的。那便仿佛是秋千的頂梁,門的樞紐,不然就該是山喜鵲的脖鏈了。不這麽樣,誰敢擔保他飛到什麽地方去!腿腳並不會飛檐走壁如白眉毛徐老西,然而街上他看見活物就想追。曾經有一次被一個親戚帶出來玩耍,在一架腳踏車前面他要顯顯身手。於是,一個“箭步”,他嗖地由前輪橫闖過去,為那車把拐倒了。害得那個趕路的人坐了半天巡警閣子,打鋪保掛水印一堆手續。那個親戚簡直嚇得沒了魂,盡自說;“出門再不帶這種猴子!”滿城裏找骨科,遍土地廟去燒香,折騰了總有一個多月。

以後呢,孩子的毛病並沒有改。走在街上,那兩只貪婪的眼睛還是什麽都得看看。一家切面鋪掛了紅,那些閃亮發皺的金字即刻會吸引住他。如果逢到迎娶的行列,他就更不肯移動了。他眼巴巴地望著那團龍執事:宮燈,板扇,金錘,闊斧,還有那威風凜凜的吹鼓手。胖大的皮鼓後永是那麽一頂鮮紅璀璨的八人大轎,平穩如開屏孔雀似地壓在後面。這時他會把“自古人生在世”忘得干干凈凈。整個的他都為那華貴的顏色和原始的節奏所占有了。如果婦人硬扯著他走,他會把指頭掙脫出,飛奔到行列的跟前,看那喇叭手的嘴巴是如何吹成泡的。一樁他永不能明白的事:那紅轎子裏到底坐了一個怎樣的“俏人家”?

有一回他可真遇到了一檔子熱鬧。街心過著四五輛騾車,車上各坐著七八個面貌猙獰的漢子。街上黑壓壓地擠滿了看熱鬧的人,連鋪子裏的學徒都趴到高坎處張望。車上的漢子把一瓶瓶酒豪放地往喉嚨裏灌,猜拳,罵街,還扯著沙嗄的嗓子唱二簧。一句“孤王酒醉桃花宮”唱完,隨著是一片如潮湧般的喝彩。他小心窩裏也頗為那所激動。他問媽媽究竟是怎麽回事。婦人告他這是“囚犯,要拉去砍頭的”。

砍頭,他一想,小小心坎上似有了道黑影。啊,一個整人,削去一段,而且最注目的一段!他不忍看下去了。他撒腿就向胡同裏跑,喘著氣嚷:“媽,我怕,我怕!”到家他發了一夜的燒,媽媽天天用馬構為他招魂。他時刻惦記那幾個漢子。他們好像總醉醺醺地追蹤著他。躺在炕上,他盡自奇怪著“死”到底是個什麽東西。為什麽那麽些人圍攏起來喝彩!他會不會有一天也坐在那麽一乘騾車上呢?

從那以後,婦人每天都親自接送他了,而且是繞著僻靜的地方走。但有什麽用呢!對於這麽一個感官易受激蕩的孩子,什麽也不是寧靜的。為圖抄近,他們得穿過喇嘛廟。大殿前那對鐵獅成為他的好友了。還有,唱經樓裏不時送來的號筒聲,沈痛得怕人。隨了那個,更有尖銳的胡笳顫抖如山羊鳴叫。然後,一簇戴笤帚帽披黃袈裟的喇嘛便由殿門走了出來。他有時獨自去廟裏拾松子,屈下腰,一壁拾一壁默想著。一個表舅曾惡作劇地喚他作“小眼睛”,他撅起嘴來走開了。他最恨人在他身上挑毛病。大年初一去舅母家拜年,竹藍襖青馬褂,穿得滿整齊,想露露臉。偏偏一打簾子,那傻二姑娘就尖銳地喊了一聲:“喲,怎這麽黑啊!”登時他滿臉紅漲,抹頭就折回家去。從那以後,他再不肯進那家門了。如今他看上了鐵獅子的那對大眼睛。他立誌把自己眼珠也“練”成那麽大。他相信他能。於是,每走過那禪院,他必得仁立瞪著那只獅子,弄得婦人以為他發了瘋。

走出喇嘛廟便是褡褳坑了。繞過那片為嚴冬削成烏黑枯骨的垂柳,就該進那蜿蜒迄通的九道灣。這條左曲右彎的胡同宛如母親的委屈心腸,那麽淒涼,那麽憂郁,兩邊那麽重重為厚墻堵起。那個私塾所在的尼姑庵恰巧就坐落在這九道灣的末端。

進了這個幽谷,孩子除了媽媽一張愁苦的臉以外,再沒有可看的了。路是這樣窄,他緊緊地貼靠著婦人的身子,時刻擔心墻縫裏會跳出個毛毛神,抓住他的脖領。母子細碎的腳步,拖著一大一小兩條影子,每轉一個彎,孩子總擡頭看一下。好像光明便在前面。只有熟悉路途的婦人知道前面還有沒走盡的路。直到朱紅色的墻露了面,婦人才停下腳步。墻裏送出一陣嗡嗡的唱誦聲,一條條幼稚的嗓子直是在作著尖銳的比賽。婦人叮嚀著“聽話學乖”一些話,才眼看那虎虎勢勢的小動物歡蹦亂跳地朝庵門跑去了,隨跑還隨回過頭來看那遙遙招著手的婦人。

但是上了石階,孩子的頭卻低垂了下來。

白衣庵是一座明代敕建的古廟,自從康熙年間一位善人重修了一番後,兩三百年便不曾有誰給添過一塊瓦片。時間是個固執東西,風雨更不留情。如今,除了一座大雄寶殿因為梁柱堅固,還勉強算作整齊之外,白衣庵實在應歸在破廟之列了。經堂的屋角透了天。禪堂的格窗也裂了縫。初一十五任你把餐敲得多響,也還是那幾只相色蘆鴿感傷地環著屋脊那映磷角盤旋,瞅瞅地訴說著世間的炎涼。就在這荒涼廟宇的後跨院,一間黑暗黴濕的房子裏,有一個戴現韜近視鏡的老學究,用三寸木板和一副狠心腸,教育著三十六個徒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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