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潭印月吃了一點點心,又坐船到岳廟前杏花村的時候,太陽早已西斜,他覺得很饑餓了。吃了幾碗酒菜,命船戶也吃了一個醉飽,他一個人就慢慢的踏出店門,走向西泠橋去。畢竟是殘冬的十二月,一路上遇著的,只是幾個挑年貨的鄉下人,平時的那些少年男女,。個也沒有見到。踏著自家的影子,打鳧山別墅門前過去,他看見一湖湖水斜映著陽光,顏色是青紫的。東南岸的紫陽山城隍山上,有一層金黃的浮彩罩著,近山頂的天空里,淡拖著一抹黃白的行雲。湖中心也有幾只倦遊歸去的湖船,然而因湖面之人,船影的渺小,並且船里坐著的遊客的不多,這日斜的午後,深深地給了他一個蕭條的印象。他走過了蘇小的墳亭,在西泠堤上楊柳樹的根前站了一忽,湖面的一帶青山,在幾處山坳深處,作起藍濃的顏色來了。

進了西泠印社的小門,一路走卜去,他只遇見了幾個閑情階級的遊人。在石洞邊上走一回,剛想進寶塔南面的茶亭去的時候,他的冷靜的心境,竟好像是晴天里起了霹靂,

一霎時就大大的搖動了起來。茶亭里本坐有二三座客人在的,但是南面靠窗坐著的一個著黑緞子旗袍的女人背影,和詒孫的形狀簡直是一樣,雙眼盯住了這女人的背形,他在門口出神呆立了一瞬間,忽而覺得二三座座上茶客的眼睛,一齊射上他的臉來了,他頰上起了紅潮,想不走進去,覺得更不好意思,要是進去呢,又覺得自己是一個闖人者,生怕攪亂了里面大家的和平,很急速地在腦里盤旋回復地忖度了一下,他終於硬挺了胸腰走進去了。那窗口的女人聽了他對茶房命茶的北方口音,把頭掉了轉來看他,他也不由自主地向她貪視了一眼。漆黑的頭發,是一片向後梳上去的。皮色是半透明的乳白色,眼睛極大,瞳神黑得很。臉形長圓瘦削,顴骨不高,鼻梁是很整潔的。總體是像鵝蛋的半面,中間高突,而左右低平。嘴唇蒼白,上下唇的曲線的彎度並不十分強。上面的頭發,中間的瞳神,和下面的黑色旗袍,把她那張病的乳白色的面影,映襯得格外的深刻,格外的迷人。他雖則覺得不好意思,然而拿起茶碗來喝茶的時候,竟不知不覺地偷看了她好幾眼。現在她又把頭回轉,看窗外的假山去了,看了她的背影,他又想起了詒孫。

坐在她對面的,是一位四十左右的穿洋服的紳士,嘴上有幾根疏淡的須影,時常和她在說話,可是她回答他的時候,卻總不把頭掉過對他的面,茶桌是挨著南窗,她坐在西面,這一位紳士是坐在東面的。

逸群一個人坐在茶亭北面的一張空桌上,去她的座位約有一丈多遠;中間隔著兩張空桌。他表面上似乎在看茶亭東面窗外的樹木青空,然而實際上他的注意力的全部,卻只傾注在她的身上。她分明是這一位紳士的配偶,但年齡又似乎差得太多。姨太太麼?不是不是,她並沒有姨太太的那一種輕佻的習氣,父女麼,又有些不對。男人對她的舉止,卻有幾分在獻媚的樣子。逸群一邊喝茶,一邊總想象不出她的根底來。忽而東邊窗下的一座座客大聲的笑了起來,逸群倒駭了一跳,注意一看,原來他們在下圍棋。那女人也被這笑聲所引,回轉頭來看了一眼。她的男人似乎對她講了一句滑稽的話,逸群在她的側面上看出了一個小小的笑窩,但是這是悲寂的微笑,是帶病的笑容。

逸群被她迷住了。他竟忘了天涯的歲暮,忘了背後的斜陽,更忘了自己是為人在客,當然想不到門外頭在那里候他等他等得不耐煩的舟子了。他幾次想走想走;但終究站不起身來,一直等到她和那男子,起來從他的桌子前頭經過,使他聞到了一陣海立奧屈洛泊的香氣的時候,他的幻夢,方才驚醒。舉目向門外他們去的方向看看,他才知道夕陽快要下山了,因為那小小的山嶺,只剩下幾塊高處的殘陽,平地上已被房屋寶塔山石等的黑影占領了去。

急忙付過茶錢,走下山來,湖面上早就鋪滿了冷光,只有幾處湖水湖煙,還在那里醞釀暮景。三賢祠的軍隊,吹出了一段淒冷的喇叭,似在促他歸去的樣兒,他在門外長堤路上站立住腳,向前後左右探望了一回,卻看不見了她和那男子的蹤跡,湖面上也沒有歸船,門前的艇子,除了他那一只以外,只有兩艘舊而且小的空船在候著,這當然是那些下圍棋的客人們的。他又覺得奇怪起來了,她究竟是往哪一方面去的呢?

迎著東天的半月,慢慢兒的打槳歸來,旗營的燈火,已經在星星搖閃了。他從船頭上轉眼北望,看見了葛嶺山下一帶的山莊。尖著嘴吹了幾聲口笛,他心里卻發見了一宗秘密:“她一定是過西泠橋回向里湖去的,她一定是住在葛嶺的附近無疑!”

回到了旅館,在電燈底下把手面一洗,因為腦里頭還索回著那不知去向的如曇花似的黑衣女影,所以一天遊湖的勞頓,還不能使他的心身頹滅下來。命茶房拿了幾冊詳細的西湖圖志與遊覽指南來後,他伏在桌上盡在搜查里湖沿山一帶的禪房別墅與寄寓的人家。一面在心里暗想,他卻同小孩子似的下了一個好奇賭咒的決心說:“你這一個不知去向的黑衣少婦,我總有法子來尋出你的寓居,探清你的根底,你且瞧著吧!”



湖心的半月西沈了,湖上的冷光,也加上了一層黝黝的黑影。白天的熱度,似乎向北方去誘入了些低壓氣層來,晴空里忽而飛滿了一排怕人的雲陣,白雲堆的缺處,偶爾射出來的幾顆星宿的光芒和幾絲殘月的灰線,更照出了這寒宵湖面的淒清落寞。一股寒風,自西北徐徐地吹落,飛過湖頭,打上孤燈未滅的陳逸群的窗面的時候,他也感到了一點寒冷,拿出表來一看,已經是午夜的時刻了。

為了一個同風也似地捉摸不定的女性,竟這樣熱心的費去了半宵的心血!逸群從那一堆西湖圖志里立起身來回想及此,倒也自家覺得有點好笑。向上伸了一伸懶腰,張嘴打了一個呵欠,一邊拿了一支煙卷在尋火柴,一邊他嘴里卻輕輕地辯解著說:

“啊啊,不作無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點上了煙,離開書桌,重在一張安樂椅上坐下的時候,他覺得今天一天的疲勞襲上身來了。又打了一個呵欠,眼睛里紅紅地浮漾著了兩圈酸淚,呆呆對燈坐著吸去了半枝煙卷,正想解衣就寢,走上床去,他忽又覺得鼻孔里絞刺了起來,肩頭一縮,竟哈嗽哈嗽地打出了幾個噴嚏。

“啊呀,不對,又遭了涼啦!”

這樣一想,他就匆匆和著里邊的絲綿短襖,躺到被里去睡覺去了。

本來是神經質的他,又兼以一天的勞瘁,半夜的不眠,上床之後,更不得不在雜亂的回憶和矛盾的恐懼里想,一想起那一個黑衣的女影而畫些幻象,所以逸群這一宵的睡眠,正像是夏天殘夜里的短夢,剛睡著又驚醒剛睡著又驚醒地安定不下來。有時候他勉力地摒去了腦里的一切雜念,想把神經鎮壓一下而酣甜地睡上,叮是已經受過激蕩的這些纖細的組織,終於不能聽他的命令;他愈是凝神摒氣地在努力,彌漫在這深夜大旅館中的寂靜,愈要突入他的聽覺中來,終致很遠很遠掛在遊廊壁上的一架掛鐘的針步,和窗面上時時拂來的一兩陣同嘆息似的寒風,就能夠把他的靜息狀態攪亂得零零落落。在長時間的焦躁之後,等神經過了一度極度的緊張,重陷入極度的疲乏狀態去後,他才昏沈地合下了眼去;但這時候窗外面的浮雲,已帶起灰沈沈的白色,環湖上的群山,也吐起炊煙似的雲霧來了。

湖上的晨曦,今天卻被灰暗的雲層吞沒了去,一天曇色,遮印得湖波慘淡無光,又加之以四圍的山影和西北的尖風,致弄得湖面上寒空黯黯,陰氣森森,從早晨起就釀成了一種欲雪未成的天氣。逸群一個人曲了背側臥在旅館的薄棉被里,被茶房的腳步聲驚醒轉來,聽說已經是快近中午了。開口和茶房談了這一句話,他第一感覺到的,便是自己的喉嚨的嘶啞。等茶房出門去替他去沖茶泡水的中間,他還不肯相信自己是感冒了風寒。為想試一試喉嚨,看它在究竟有沒有啞的原因,他從被里坐起,就獨自一個放開喉嚨來叫了兩聲:“詒孫!詒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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