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維諾《帕洛馬爾》3.2 沉思·默思 (下)

3、學會死

帕洛馬爾先生決定今後他要裝作已經死了,看看世界沒有他時會是什麼樣。一段時間以來,他發現他與世界的關係不像從前那樣了。如果說從前他好像期待過世界給於他什麼,世界也好像期待過從他那裡得到什麼,那麼現在他已經記不清他們相互都期待過什麼(好事或壞事),也記不清為什麼他由於這種期待曾經長期煩躁不安。

既然帕洛馬爾先生現在已不再要求世界給予他什麼,他的心情應該感到輕鬆,而且應該發覺世界也因此而感到輕鬆,因為世界已不再需要關心他了。但是,恰恰是希望感到輕鬆的這種心情使帕洛馬爾先生感到不安 。

總而言之,死並不像想像的那麼簡單。第一件事就是不應該把死與不存在混為一談,死的概念涉及到生以前的漫長歲月,也涉及到與之相對應的死之後的漫長歲月。生之前我們屬於無窮無盡的可能性那個範疇,有可能發生或有可能不發生。而死之後呢,我們則屬於不可能那個範疇,包括過去不可能和將來不可能(這時我們完全屬於不可能那個範圍,對過去我們已不可能施加影響,對將來則不容我們再施加影響)。其實,帕洛馬爾先生的情況比較簡單,因為他對一些事物和對一些人的影響都是微不足道的。世界完全可以沒有他,他也完全可以放心地去死且無需改變自己的習慣。問題不是改變他的行為方式,而是改變他的存在方式,確切地說,就是改變他與世界的關係。原來他所謂的世界是指包括他在內的世界,而現在所謂的世界是指沒有他的世界。

沒有他的世界是否意味著他不再有焦慮呢?是否意味著一切事物的發生都與他的存在以及他的反應無關,僅僅按照事物自身的亦即與他毫不相干的規律、需要或緣由而發生呢?例如,一個浪頭撲向海礁,腐蝕一下岩石,另一個浪頭繼之而來,第三個浪頭、第四個浪頭,連續不斷……,他存在也好,不存在也好,一切都照常進行。死亡帶來的慰藉應該是:在消除了憂慮這個斑點即我們的存在之後,惟一重要的就是一切事物都展示在陽光之下,並在無憂無慮的、寧靜的氣氛中相繼發生。那時世界上只有寧靜,一切都趨向寧靜,風暴、地震、火山爆發也趨向寧靜。他活著的時候世界不就是這樣嗎?既然暴風雨隨身攜帶的是雨後的寧靜,那麼能否說暴風雨預示著所有海浪都被海岸擊碎、強風也耗盡了自己的力量這一時候的到來呢?也許死亡意味著置身於波濤滾滾的海洋之中,海洋裡風浪是不會消逝的,因此不必等待海洋寧靜下來。

死人的目光多少有點乞憐。人死後遇到的事件與他活著時經歷過的事件及其情節與地點基本相同(這對死去的人來說也許是種安慰,因為他會認為自己熟悉那些事件),但同時又有不同程度的差別。如果這些差別符合邏輯發展的連貫性,那倒是可以接受的;如果是任意的、無章可循的,那就令人討厭。因為一個人活著的時候總想進行他認為必要的更改,而現在呢,卻不能進行任何更改,原因就是他已死了。這使得死人的心情老是不高興,心裡老覺得受妨礙,但同時又感到自足,就像一個人這麼想:重要的是我過去的生活,現在的事麼,不必那麼認真了。還有,人死後立即會產生這樣一個主導思想:一切問題都是別人的問題,與自己無關了,因此他感到輕鬆。對死者來說,一切的一切都無關緊要,他們不必再為此煩惱了;雖說這種態度不符合道德觀念,但死去的人之所以高興,正是因為他們可以不對任何事情負責。

帕洛馬爾先生的心情愈接近上面這種描述,愈感到死的想法可以接受。當然,他現在尚未完全達到死者特有的那種超脫精神,尚不能做到不去尋根索源,不能擺脫自己現有的局限性。他活著的時候,看見別人做錯事就著急,想到自己在那種情況下將會犯同樣錯誤也著急。現在他自己以為已經擺脫了這種心情,其實還遠未擺脫這種心情。他現在明白了,不能容忍自己的錯誤亦不能容忍別人的錯誤,這種心情將和那些錯誤一樣永遠生存下去,死亡絕對消除不了它們。因此,必須花力氣習慣這種心情。這對帕洛馬爾來說,就意味著失望,失望地發現自己與原來一樣而且再也沒有希望去改變自己的形象了。

帕洛馬爾並不低估活著對死後的優越性。這種優越性只能針對過去而言,即活著可以改變自己的過去,不能針對將來而言,因為將來總是風險很大,而且好運可能不長。(對自己的過去感到完全滿意的人猶如風毛麟角,少得可憐,無需單獨去說他們。)一個人的一生是各種事件的集合,其中的最後一件事可能改變整個集合的意義。這倒不是因為它比以前的事件都重要,而是因為各種事件組合成一個人的一生時需要遵循一定的內部結構,並非按時間順序排列。例如,一個成年人讀一本他認為很重要的書,感慨地說道:「我怎麼以前就沒讀過這本書呢!」又說:「真遺憾,年輕時沒讀過這本書!」喏,這兩句話都沒有多大意思,尤其是第二句話沒有多大意思。因為他讀過這本書以後他的生活變成了讀過這本書的人的生活,讀這本書的時間早晚並不重要,而讀這本書以前的生活現在也具有了新的形式——讀這本書所賦予它的新形式。

誰要學會死,最難學會的是:把自己的一生看成是一個封閉式的集合,它完全屬於過去,既不能再給它添補什麼了,也不能改變它的整體結構了。當然,那些繼續活下去的人可以根據他們生活中的變化,改變他們的生活結構乃至改變死人的生活結構,使生活具備新的形式或者是與從前有所區別的形式,例如把一個因違反法紀受到懲處的人看成是真正的造反者,把患有精神病或譫妄症的人捧為詩人或先知。生活中的變化對活人來說確實重要,但死者卻很難從中謀求好處。每個人都是由他的一生及其度過此生的方式構成的,誰也無法否定這點。一輩子受苦的人,就是由痛苦構成的;如果硬要否定他的痛苦,那麼他就不再成其為他了。

因此,帕洛馬爾準備做一名與眾不同的死者,他既不願做個原封不動的死者,又不願放棄他必須放棄的一切。

為了死後部分地生存下去,當然可以依靠某些特殊方法。這些方法歸納起來不外乎兩類:一是生物方法,這種方法可以把自己身上叫做遺傳性的那部分財富傳給後代;一是歷史方法,這種方法可以通過計算機的存貯器與人類的語言把一個人積累的或多或少的經驗傳給繼續活下去的人。如果我們把人類看成是一個人,把一代人與一代人的更迭看成是一個人一生的不同時期,那麼這兩種方式也可看成是一種方式。當然這樣做並不能解決問題,只能把問題推遲,把一個人的死亡推遲到全人類的滅絕。儘管全人類滅絕這一天尚未到來,但終究會到來的。

帕洛馬爾從想到自己的死亡,已轉向考慮人類最後的倖存者或者叫做人類的後繼者、繼承者的滅絕:來自其他星球的探險家在荒蕪而淒涼的地球上著陸,解譯金字塔石刻上和電子計算機穿好孔的紙帶上保存下來的遺跡;於是人類的智慧又復活了,並在宇宙中傳播。傳播呀,傳播,當它的物質基礎漸漸耗盡,變成一股熱能,或者它的原子凝結成一種不能活動的結構時,人類智慧就會在宇宙空間消逝。

帕洛馬爾心想:「如果時間也有盡頭,那麼時間也可以一刻—刻地加以描述,而每一刻時間被描述時卻無限膨脹,變得漫無邊際。」他決定開始著手描述自己一生中的每個時刻,只要不描述完這些時刻,他便不再去想死亡。恰恰在這個時刻他死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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