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蘭·德波頓《旅行的藝術》 對旅行的期待 3

德埃桑迪斯曾試圖到英國旅行,在這之前的許多年,他還想過到另一個國家旅行,這個國家就是荷蘭。在動身前,他把荷蘭想象成特尼爾斯、揚·斯丁、倫勃朗、奧斯塔德的畫作所描繪的地方。他期待那裏有簡單的家族生活,同時不乏肆意的狂歡;有寧靜的小庭院,地上鋪的是磚石,還可以看見臉色蒼白的女仆倒牛奶。因此,他到哈勒姆和阿姆斯特丹旅行了一趟,結果當然是大失所望。盡管如此,那些畫作並沒有騙人,荷蘭人的生活確有其簡單和狂歡的一面,也有鋪著磚石的漂亮庭院,能看到一些女傭在倒牛奶,然而,這些珍寶都混雜在一大堆乏味的日常影像中,比如餐館、辦公樓、毫無特色的房屋、少有生機的田野等,只不過荷蘭的畫家們從不在他們的作品中展現這些普通的事物而已。旅行時,置身於真實的荷蘭,我們的體驗也因此奇怪而平淡,全然不及在羅浮宮的荷蘭畫作展廳裏瀏覽一個下午來得興奮,因為在這幾間展室裏,收藏有荷蘭和荷蘭人生活中最美好的方面。

有些荒謬的是,旅程結束後,德埃桑迪斯發現在博物館裏欣賞荷蘭畫作更能讓他體驗到他所熱愛的荷蘭文化的方方面面,而這種體驗,是他帶著十六件行李和兩個仆從到荷蘭旅行時所沒有的。

在島上的第一天早上,我醒得很早。披上酒店提供的睡袍,我走到陽臺上。東方出現了第一線曙光,天色是淺淡的灰藍。一晚喧囂過後,一切的生靈,甚至於風都似乎在沈睡,是在圖書館裏的那種寂靜。酒店房間往外,綿亙著的,是寬闊的海灘。視野裏首先出現的是一些椰子樹,而後是寬闊的沙灘和無垠的大海。我越過陽臺的低欄桿,穿行在沙灘上。大自然在這裏充分展示她的柔情。似乎是要著意補償她在別的地方的粗魯狂暴,大自然在這裏留下了一個小小的馬蹄形海灣,並決意在且只在這裏展呈她的慷慨和仁愛。椰子樹提供陰涼和奶汁,沙灘上布滿貝殼,沙子細膩潤滑,是驕陽下飽滿成熟的麥穗般金黃的顏色,還有那空氣,即便在樹陰下,也暖潤十足,全然不同於北歐空氣中的熱度,脆弱不常,甚至在盛夏,空氣中的溫暖也總可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其固執和特有的寒意。

在海邊,我找了一只躺椅躺下。耳旁濤聲絮語,像是一個友善的巨怪小心地從高腳酒杯裏汲水時發出的聲音。幾只早起的海鳥帶著黎明時的興奮,在海空中疾飛。身後,從樹的間隔看去,是度假房的椰纖屋頂。而呈現在眼前的是平緩的海灘,舒展著溫柔的曲線,一直延伸到海灣盡頭,再往後則是熱帶林木蔥蘢的群山。視野裏的第一排椰子樹朝著蔚藍的大海不規則地傾斜,似乎故意伸長脖子,以更佳的角度迎向太陽,此情此景,正是我在畫冊上看到的情形。

然而,上面的描述並沒有真切地體現我在那天早上的心境,因為我當時的心情不僅困惑,而且沮喪,全然沒有當時的"此情此景"可能傳寓的輕松。我也許註意到了幾只海鳥帶著黎明時的興奮在海空中疾飛,但我當時的註意力為別的一些事件所分散,它們同"此情此景"既不相關也不協調,其中有在飛行途中開始發作的喉痛,擔心同事可能沒收到我將外出的通知,兩個太陽穴發脹,以及越來越強烈的便意等等。直到那時,我才第一次意識到一個先前被忽視的重大事實:在不經意中,我已經到了這個島上。

我們專註於一個地方的圖片和文字描述時,往往容易忘記自我。在家時,我的眼睛反復盯住巴巴多斯島的每一張攝影圖片,並沒有想到眼睛其實是和身體,以及在旅行中相伴相隨的我們的心智密不可分的;而且在很多情形下,由於它們的在場,我們眼之所見便部分、甚至全部地失去了意義。在家中,我可以專註於酒店房間、海灘或天空的圖片而忽略跟它們密切相關的復雜環境,而這些圖片所反映的只不過是更寬廣、更繁雜的生活的一小部分。

我的身體和心靈是難纏的旅伴,難以欣賞這趟旅行之美。身體覺得在島上難以入眠,抱怨天氣太熱、抱怨這裏的蒼蠅以及酒店裏難以下咽的飯菜;心智呢,則感到焦慮、厭倦,還有無名的傷感,以及經濟上的恐慌。我們曾期望持久的滿足感,但實際情形並非如此,處在一個地方所得的幸福感和同一個地方聯系在一起的幸福感似乎一定只能是短暫的。對於敏感的心智而言,這種幸福感顯然是一種偶然的現象——只是在那麼一個短暫的時刻,我們將過去和未來的一些美好的思緒凝合在一起,所有焦慮頓然釋解;我們沈浸於周圍世界,真切地感受它們。遺憾的是,這種狀況很少能持續十分鐘,在我們的意識裏,新的焦慮總在生成,一如愛爾蘭島西岸的寒濕氣流,每隔幾天總要登島一次。過去的勝利不再輝煌,將來的情形顯得復雜不定,影響到眼前的美景,它們也變得像總在我們周圍的其他景觀一樣,讓人視而不見。

我開始發現了一種我所未曾料想到的事實:那個呆在家裏郁郁寡歡的我和現在這個正在巴巴多斯島的我之間是連續的,並無二致;而與這種連續性相對應的是風景和氣候上的非連續性——在島上,甚至這裏的空氣似乎都是用一種甜潤的、全然不同的物質生成的。

第一天的上午十點左右,我和M躺在我們的沙灘小屋外的躺椅上。海灣的上空飄著一片似帶羞澀的雲朵。M戴上耳機,開始細讀埃米爾·塗爾幹的《論自殺》。我則環顧四周。對旁觀者而言,"我"就在我躺著的地方。但實際上,"我",思緒中的我,已確切地離開了軀體,正焦慮著未來,特別是擔心午餐費用是否已含在房費之內。兩小時後,我們坐在酒店餐廳一角的餐桌旁享用著木瓜(午餐和當地消費稅都包含在房費之內),那個曾離開躺椅上我的軀體的"我"又開始遊離身外了,而且離開了巴巴多斯島,到了一個在接下來的一年裏我將要面對的問題工程的現場。

似乎早在幾個世紀前,對於那些一直擔憂未來事態的人們來說,其身上便有了一種非常重要的進化優勢。這些先輩們也許未曾很好地享受他們的經歷,但至少他們生存下來了,並塑就了他們後人的性格。反觀他們的兄弟,那些當初縱情和只關註當下處境的人,卻落得慘死野牛角下的下場。

遺憾的是,我們很難回想起我們對未來近乎永恒的焦慮,因為當我們從一個地方旅行歸來,最先從記憶中消失的便很可能是我們在剛剛過去的時間裏對"將來"(即現在)是如何的焦慮,以及我們的思緒曾如何頻繁地遊離於旅行地之外。對一個地方的記憶圖景和對它的期待圖景中都有一種純正性:是這一地方本身讓自己凸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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