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軒·藝術感覺與藝術創造(3)

其實,古典小說也是有一些好感覺的。如劉鶚《老殘遊記》中一段寫黑妞和白妞的歌唱,完全可以被看成是一段文學描寫上的佳話。劉先寫黑妞之唱:“忽羯鼓一聲,歌喉遽發,字字清脆,聲聲宛轉,如新鶯出谷,乳燕歸巢。每句七字,每段數十句,或緩或急,忽高忽低;其中轉腔換調之處,百變不窮,覺一切歌曲腔調俱出其下,以為觀止矣。”寫黑妞則是襯托白妞。那白妞唱了十幾句之後,“漸漸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個尖兒,像一線綱絲拋入天際,不禁暗暗叫絕。哪知他於那極高的地方,尚能回環轉折;幾囀之後,又高一層,接連著三四疊,節節高起。恍如由傲來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來峰削壁千仞,以為上與天通;及至翻到傲來峰頂,才見扇子崖更在傲來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觀南天門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險,愈險愈奇。……唱到極高的三四疊後,陡然一落,又極力騁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條飛蛇在黃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盤旋穿插,頃刻之間,周匝數遍。從此以後,愈唱愈低,愈低愈細,那聲音就漸漸聽不見了。滿園子的人,都屏氣凝神,不敢少動。約有兩三分鐘之久,仿佛有一點聲音從地底下發出。這一出之後,忽又揚起,象放那東洋煙火,一個彈子上天,隨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縱橫散亂。這一聲飛起,即有無限聲音俱來並發。那彈弦子的亦全用輪指,忽大忽小,同他那聲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塢春曉,好鳥亂鳴。耳朵忙不過來,不曉得聽那一聲的為是。正在撩亂之際,忽聽霍然一聲,人弦俱寂。這時台下叫好之聲,轟然雷動。”這番好感覺,真有點要讓我們這些後人感到羞愧了。可是後來,這些感覺卻漸漸退化了。當然這種退化並不是發生近幾十年,在進入近代史之後,就已慢慢露出了這種跡象。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曾有過令人可喜的反彈,但近幾十年,則又進入了令人沮喪階段。這些退化,甚至從手感上都可被看出來。

感覺的鈍化,並非是感覺能力本身的退化,而是由政治環境的不良、文化教養的缺乏等許多因素交織起來的覆雜原因導致的。一旦社會局面得到改善,這種幾乎喪失了的能力便會蘇醒,並得到恢覆。崔健唱出這支歌本身,就已證明了:我們又重新意識到了感覺;我們的藝術神經又重新開始敏銳起來;鈍化將成為過去的歷史。今天之中國,竟以出人意料的速度,在感覺上一下子恢覆到了一個令人不可思議的程度。不僅是文學藝術,而是體現在各個方面,甚至包括曾經使我們感到悲哀的手感。這是十分令人感到欣慰的事情。

八十年代初的中國文學藝術雖已大有改觀,但文學作品所顯示出來的藝術感覺似乎仍然是很粗糙的。存在在作家的眼中,並無那種無邊的豐富性。用語言表述之後,無論是變動不居、氣象萬千的自然界還是覆雜性絕不亞於宇宙的人的心靈世界,都未能得到令人滿意的呈現。但,我們不久便看到了一部作品——這部作品使我們感到了一種空前的新鮮,它標志著中國當代文學是從實質上而不是從外表上告別了自己的歷史。這便是阿城的中篇小說的《棋王》。這部作品並沒有什麼令人觸目驚心或驚心動魄的主題,也沒有那種大起大落的情感跌宕。它的最可稱道之處,是它對生活的一種坦然的態度,更是它對生活的真切而細致的感受,而這些感受又用了承載能力極好的語言惟妙惟肖維肖地表達了出來。“冬日的陽光斜射過來,冷清地照在北邊兒眾多的屁股上”,“王一生走進屋子,燈光下那個身影被拉長了,投在墻上,燈光搖晃起來時,那身影也搖晃了起來”……這些細致入微的句子,實在使人覺得久違了。他使我們忽然意識到:從前,我們把這個世界所呈現給我們的絕大部分形象都忽略掉了。對王一生將茶幾上跳動的干米粒捉進嘴中隨之喉節一動一動的細節的描繪,使我們驚喜地領略到了一種入木三分的觀察能力。當時有一個人看完這部作品,下了一個斷語,因為是在文學圈子里傳的一句話,故我們現在弄不清楚說這話的究竟為何人了。是王蒙?是張潔?抑或是其他什麼人?抑或是好幾個人心中早有了一種覺悟而被《棋王》一震,同時脫口而出說出了一樣的話來?這句話叫:“此人感覺很好!”我以為,說出這句話來的人,對中國當代文學的貢獻,大概比阿城還要大。本人在《第二世界》一書中故意說了一句有點聳人聽聞的話:“當我們聽到一個作家評價另一個作家說‘此人感覺很好’時,我們是否意識到,這是中國文學劃時代的進步呢?”

在《棋王》發表後的幾年時間里,有兩件事不可忽略,一是錢鐘書的舊文《通感》的流行,一是重讀現代文學史,“新感覺派”被重新介紹。這兩件事,對促成感覺意識的深化與擴展,起到了很重要的提示作用。從這期間的一些作品中,我們可看到受通感說與新感覺派的審美趣味的直接影響的痕跡。

阿城之後,有一個作家是必須放到我們的話題下來說的。他便是莫言。他用他的作品,把當代文學的感覺意識強化了。《透明的紅蘿卜》使莫言從此交了好運,使他告別了那個默默無聞的“管謨業”,而名聲大作。《透明的紅蘿卜》給人強烈印象的便是作者的感覺。他用“透明的”的紅蘿卜和落在水中“發出玻璃聲響”的紅蘿卜,給人們的視覺與聽覺帶來了莫大的快感。這篇作品之後的《爆炸》、《紅高粱》等作品,則把他的追求淋漓盡致地施展了出來。他在他的作品里嵌入了一幅又一幅生動的畫面,使他的小說為張藝謀他們搬上銀幕提供了最大的可能性。在莫言寫出這些作品的同時或稍後,出現了許多可歸在這一話題下論說的作家或作品。比如何立偉。他的“那小孩哭得滿屋一片燦爛”、“打在身上,發出肥肥的聲音”一類的修辭,現在看來,已並不覺得其高明。但《白色鳥》所有的那種聖潔、清雅、猶如聖詩與童話的情調,在今天看來,仍然是很有味道的。那幅碧水之上、藍天之下飛著白色鳥的彩色圖畫,依舊是一幅永恒的圖畫。像莫言、何立偉一樣,許多作家對顏色表現出了格外的興趣。他們甚至用了美術家的專業眼光來看眼前的世界,並看出這個世界是個顏色的或者說是個可以用顏色表達的世界。當然,這些作家對顏色的感覺以及用語言很漂亮地寫出這種感覺,也許並不值得我們去大大地誇耀。因為,文學並不是開天辟地第一回有這種感覺的。中國古代早有色彩辭的理論,更有大量的實踐。錢鐘書在《通感》一文中,一氣運用了數十種材料。這些材料不但顯示了中國古代文人對色彩的敏感與高雅的美學情趣,還顯示了他們在感覺領域中將聽覺、視覺、味覺、觸覺等互為打通,表達事物如魚得水的能力。到了現代文學這里,不僅在詩歌之中,而且在小說里有了大量用了色彩的畫面。並且還有理性的色彩分析。張愛玲在《童言無忌》一文中,談了許多對顏色的見解。從顏色在人的視知覺中產生的反應,談到顏色在人心理上產生的反應,又談到日常生活中穿衣、裝飾時對顏色的搭配與運用。但是,對此種感覺斷絕之後的連接,八十年代的這些作家、作品,仍是不可忘卻的。到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我們可以從許多作家對事物或情緒的描繪中看到,他們在對存在的感受方面,依然保持著一種很出色的能力,並且在質上有了很大的進步。

進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國人萌生了許多新意識。其中一個很重要的意識就是感覺意識。它使中國的文學藝術從遲鈍走向敏銳。感覺意識的生成,給中國文學藝術帶來了生命的氣息和美感。後來出現的一些較成功的文學作品如《棋王》、《透明的紅蘿卜》和電影《老井》、《紅高粱》等,皆與感覺意識的自覺和深化有關。沒有感覺就沒有思維,沒有感覺就沒有任何科學和藝術。

Views: 146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