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3)

我完全不明白事情為什麼會發展成那樣,我年輕的兄弟也不明白。如果她說;我不喜歡你了,那我年輕的兄弟無話可說的。但兩個人明明相愛,既不是為了報恩,又不是經濟上的困難,而在這麼文明的現代社會,還有被父母逼了出嫁的女子嗎?長長的一生為什麼就對命運低頭了呢?唉,但願我們在有生之年,都不必為我們至愛的親人化妝。不過誰能說得準呢,怡芬姑母在正式收我為徒,傳授我絕技的時候曾經對我說過:你必須遵從我一件事情,我才能收你為門徒。我不知道為什麼怡芬姑母那麼鄭重其事,她嚴肅地對我說:當我躺下,你必須親自為我化妝,不要讓任何陌生人接觸我的軀體。我覺得這樣的事並不困難,只是奇怪怡芬姑母的執著,譬如我,當我躺下,我的軀體與我,還有什麼相幹呢?但那是怡芬姑母唯一的私自的願望,我必會幫助她完成,只要我能活到那個適當的時刻和年月。在漫漫的人生路途上,我和怡芬姑母一樣,我們其實都沒有什麼宏大的願望,怡芬姑母希望我是她的化妝師,而我,我只希望憑我的技藝,能夠創造一個“最安詳的死者”出來,他將比所有的死者更溫柔,更心平氣和,仿佛死亡真的是最佳的安息。其實,即使我果然成功了,也不過是我在人世上無聊時借以殺死時間的一種遊戲罷了。世界上的一切豈不毫無意義。我的努力其實是一場徒勞。如果我創造了“最安詳的死者”,我難道希望得到獎賞?死者是一無所知的,死者的家屬也不會知道我在死者身上所花的心力,我又不會舉行展覽會!讓公眾進來參觀分辨化妝師的優劣與創新,更加沒有人會為死者的化妝作不同的評述、比較、研究和開討論會,這只是鬥室中我個人的一項遊戲而已,但我為什麼又作出了我的願望呢2這大概就是支持我繼續我的工作的一種動力了。因為我的工作是寂寞而孤獨的,既沒有對手,也沒有觀眾,當然也沒有掌聲。當我工作的時候。我只聽見我自已低低的呼吸,滿室躺著男男女女,只有我自已獨自低低的呼吸,我甚至可以感到我的心在哀愁或者嘆息,當別人的心都停止了悲鳴的時候,我的心就更加響亮了。昨天,我想為一雙為情自殺的年輕人化妝,當我凝視那個沈睡了的男孩的臉時,我忽然覺得這正是我創造“最安詳的死者”的對象。他閉著眼睛,輕輕地合上了嘴唇,他的左額上有一個淡淡的疤痕,他那樣地睡著,仿佛真的不過是在安詳睡覺。這麼多年,我所化妝過的臉何止千萬,許多都是愁眉苦臉的,大部分十分猙獰,對於這些面譜,我—一為他們作了最適當的修正,該縫補的縫補,該掩飾的掩飾,使他們變得無限的溫柔。但我昨天遇見的男孩,他的容顏有一種說不出的平靜,難道說他的自殺竟是一件快樂的事情?但我不相信這種表面的姿態,我覺得他的行為是一種極端懦弱的行為,一個沒有勇氣向命運反擊的人應該是我不屑一顧的,我不但打消了把他創造為一個“最安詳的死者”的念頭,同時拒絕為他化妝,我把他和那個和他一起愚蠢地認命的女孩,一起移交給怡芬姑母,讓她去為他們因喝劇烈的毒液而燙燒的面頰細細地粉飾。

沒有人不知道怡芬姑母的往事,因為有些人曾經是現場的目擊者。那時候怡芬姑母年輕,喜歡一面工作一面唱歌,並且和躺在她前面的死者說話,仿佛他們都是她的朋友。至於怡芬姑母變得沈默寡言,那就是後來的事了。怡芬姑母習慣把她心裏的一切話都講給她沈睡了的朋友們聽,她從來不寫日記,她的話就是她每天的日記,沈睡在她前面的那些人都是人類中最優秀的聽眾,他們可以長時間地聽她娓娓細說,而且,又是第一等的保密者。怡芬姑母會告訴他們她如何結識一個男子,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就像所有的戀人們在一起那樣地快樂,偶然中間也不乏遙遠而斷續的、時陰時晴的日子。那時候,怡芬姑母每星期一次上一間美容學校學化妝術,風雨不改,經年不輟,她幾乎把所有老師的技藝都學齊了,甚至當學校方面告訴她,她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再學的時候,她仍然堅持要老師們看看還有什麼新的技術可以傳給她;她對化妝的興趣如此濃厚,幾乎是天生的因素,以致她的朋友都以為她將來必是要開什麼大規模的美容院。但她沒有,她只把學問貢獻在沈睡在她前面的人的軀體上。而這樣的事情,她年輕的戀人是不知道的,他一直以為愛美是女孩天性,她不過是比較喜好脂粉罷了。直到這麼的一天,她帶他到她工作的地方去看看,指著躺在一邊的死者,告訴他,這是一種非常孤獨而寂寞的工作,但是在這樣的一個地方,並沒有人世間的是是非非,一切的妒忌、仇恨和名利的爭執都已不存在.當他們落入陰暗之中,他們將一個個變得心平氣和而溫柔。他是那麼的驚恐,他從來沒想象她是這樣的一個女子,從事這樣的一種職業,他曾經愛她,願意為她做任何事,他起過誓,說無論如何都不會離棄她,他們必定白頭偕老,他們的愛情至死不渝。不過,在一群不會說話,沒有能力呼吸的死者的面前,他的勇氣與膽量竟完全消失了,他失聲大叫,掉頭拔腳而逃,推開了所有的門,一路上有許多人看見他失魂落魄地奔跑。以後,怡芬姑母再也沒有見過他了。人們只聽見她獨自在一間鬥室裏,對她沈默的朋友們說:他不是說愛我的麼,他不是說他不會離棄我的嗎?而他為什麼忽然這麼驚恐呢。後來,怡芬姑母就變得逐漸沈默寡言起來,或者,她要說的話已經說盡,或者,她不必再說,她沈默的朋友都知道關於她的故事,有些話的確是不必多說的。怡芬姑母在開始把她的絕技傳授給我的時候,也對我講過她的往事,她選擇了我,而沒有選擇我年輕的兄弟,雖然有另外的一個原因,但主要的卻是,我並非一個膽怯的人。

你害怕嗎?

她問。

我並不害怕。

我說。

你膽怯嗎?

她問。

我並不膽怯。

我說。

是因為我並不害怕。所以怡芬姑母選擇了我作她的繼承人。她有一個預感,我的命運和她的命運相同。至於我們怎麼會變得愈來愈相像,這是我們都無法解釋的事情,而開始的原因卻是由於我們都不害怕。我們毫不畏懼。當時怡芬姑母把她的往事告訴我的時候,她說,但我總相信,在這個世界上,必定有像我們一般,並不畏懼的人。那時候,怡芬姑母還沒有到達完全沈默寡言的程度,她讓我站在她的身邊,看她怎樣為一張倔強的嘴唇塗上紅色,又為一只久睜的眼睛輕輕撫摸,請他安息。那時候,她仍斷斷續續地對她的一群沈睡了的朋友說話:而你,你為什麼害怕了呢。為什麼在戀愛中的人卻對愛那麼沒有信心,在愛裏竟沒有勇氣呢。在怡芬姑母的沈睡的朋友中,也不乏膽怯而懦弱的家夥,他們則更加沈默了,怡芬姑母很知道她的朋友們的一些故事,她有時候一面為一個額上垂著劉海的女子敷粉一面告訴我:唉唉,這是一個何等懦弱的女子呀,只為了要做一個名義上美麗的孝順女兒,竟把她心愛的人舍棄了。怡芬姑母知道這邊的一個女子是為了報恩,那邊的女子是為了認命,都把自己無助地交在命運的手裏,仿佛他們並不是一個活生生有感情有思想的人,而是一件件商品。

這真是可怕的工作呀。

我的朋友說。

是為死的人化妝嗎,我的天呀。

我的朋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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