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爾·納博可夫《洛麗塔》(27)

現在,要追述後來發生的一切時,讀者應牢記的不僅是上面粗略勾勒的那條主線、許多支路、旅行者誤入的歧道,以及不慎重覆和在驚恐中出的偏差;還要記住我們的旅行遠不是一次疲乏的樂事,而是一次艱難的、扭曲的目的論演變,它唯一存在的理由(這幾個老法文詞就是征兆)是要靠接連不斷的親吻,讓我的侶伴總保持過得去的心境。

翻翻那本用爛了的旅遊書,我隱約想起了南方某州迫我花了四美元的“玉蘭公園”;書中的廣告說,到該地一遊應該有三個原因:因為約翰·高爾斯華綏(早斷了氣的作家)認為它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花園;因為一九00年的《貝德克旅行指南》曾用星號標示了它;最後,因為……噢,讀者,我的讀者,猜猜?……因為兒童(我的洛麗塔勢必不是個兒童了!)“滿目生輝,虔敬地走過天堂的甬道,啜飲影響一生的美泉。”但“它可不屬於我,”冷酷的洛說,坐在一條長凳上,兩張星期天的報紙攤滿她可愛的膝頭。

我們光顧過所有美式路邊餐館,從低級的掛著鹿頭(內眼角上有一條暗色淚腺)的“小吃”店,裏邊到處是“幽默’畫明信片,用針穿住的顧客的支票,救生者,太陽鏡,畫天堂聖代的廣告商,玻璃下有二分之一塊巧克力蛋糕,幾只有經驗又嚇人的蒼蠅在下流櫃台上粘乎乎的糖水液周圍曲曲折折飛過;一直到昂貴的餐館,那裏面燈光柔和,只是鋪著低級的桌布,男招待很愚笨(釋放犯或大學生),貼有一位銀幕女星五顏六色的後背,及其男伴的黑色眉毛的彩照,還有穿倒三角型服裝,全持小喇叭的男子樂隊。

我們到某洞穴參觀了世界最大的石筍,東南三州正在洞裏舉行家庭聚會;根據年齡定門費;成人 一元,小孩六角。

一塊花崗巖方尖碑記載著“藍色狙擊戰”史實,在旁邊的博物館裏有舊骨頭和印第安陶器,洛,為之花了一角門費,非常公道。眼前的這座小木屋是大膽模擬林肯的誕生地之作。這塊已遭蟲蛀的大鵝卵石是對“樹林地”作者的紀念(至此,我們一直處在北卡羅利納州白楊附近,到達了被我那本善良、寬厚、經常又是萬分約束人的旅遊指南氣憤地稱為“一條奇窄無比、保養惡劣的小徑”上,盡管不是克爾麥我也讚同此說)。我租了一條摩托艇,由一位歲數不孝冷淡卻不失俊美的白俄駕駛的,是個男爵,旁人說(洛的手掌竟潮濕了,小傻瓜),他在加利福尼亞時很了解好人老馬克西莫維奇和瓦萊裏亞;我們乘著船能辨認出佐治亞海岸對面一座島上禁止涉足的“百萬富翁殖民地”。後來還參觀了密西西比州某名勝地一家博物館專門收藏的歐州飯店明信片,我發現了我父親的米拉娜飯店彩照,這使我渾身湧滿驕傲的熱浪,它帶條紋的遮日篷,它的旗幟在修剪過的棕櫚樹上飄揚。“這是什麼?”洛說,一面斜睨著紫褐臉膛、一輛豪華轎車的主人,他接踵走進“收藏館”。棉花時期的遺跡。阿肯色的森林,以及,在她褐色肩膀上,長起了一片紫粉色腫疤(蚊子的功勞)。我用長尖的指甲掐去美麗透明的毒氣,然後吸吮它們直到吞飽她芳香的血液。

旅遊書上說,波旁街(在名為新奧爾良的城裏)的路旁“總是(我喜歡“總是”)有小孩在娛樂,他們往往(我甚至更喜歡“往往”)跳跳踢噠舞以掙幾個便士”(多麼快活),而“數不盡的私人小夜總會總是擠滿顧客”(不妥)。還有荒地傳說集。美國南北戰爭前建有鐵格子棚陽台的家舍、手工制作的樓梯,在電影 裏,貴婦人就常常披著落滿陽光的披肩、用兩只小手以獨特方式提住飛旋的荷葉裙邊,沫浴著斑爛的天然色澤飛跑下這種樓梯,還常常有位忠心耿耿的黑仆在樓頂上搖著頭。門寧傑基金會是一所心理病醫院,那可真是個鬼地方。一塊被風蝕過的非常美麗的泥土;麟蘭花芯那麼純潔,那麼柔順,但招來白蒼蠅悠悠地爬行,讓人惡心。獨立,密蘇裏,是“俄勒岡古道”的起點。堪薩斯州阿比林市是“野麻雀等競技會”的故鄉。遠處是山,近處是山。山疊山;淡青色的美景我從未看清楚,一山接一山之後出現了人跡炊煙;東南部,重巒疊障;覆著雪脈的摩天灰色石碑,連綿的尖峰在高速公路的轉彎處突然現露出來,幽深的林陣,與整齊的暗黑色樅樹完全重疊,又被白楊樹柔白的煙霧切斷;粉色和淡紫色的組合,是屬於法老的,是屬於陽器崇拜的,“太是史前的了叫人無話可說”(感覺麻木的洛);黑色熔巖山崗;早春的山巒,沿山背到處是幼象的細毛,—夏末的山巒,全都駝著背,它們沈重的埃及式肢體摺疊在黃褐色厚絨布紋裏;燕麥片山群,點綴著綠色的圓椽樹;最後一座紅山,山腳布滿一片繁茂的紫花苜蓿。

我們還參觀了:小冰堡湖,位於卡羅利達州內,以及那兒的雪岸,一簇簇高山地帶的小花,還遇上了很多的雪;下山時,戴著紅色尖頂帽的洛試著滑下去,一路尖聲厲叫,後來被幾個年輕人當雪球滾了,她又如法炮制回敬了他們。火紅的白楊樹陣,一種尖頂藍花的幾塊地。一次風光旅行,五花八門的項目。上百次風光旅行,上千條“熊星小溪”’“蘇打春季”、“入畫峽谷”。德克薩斯,一片因久旱而無人耕作的平原。

世上最長的洞穴裏的水晶宮,十二歲以下兒童免費,洛徹底被它迷住了。本地婦女家制雕塑展覽,在陰沈的星期一早晨閉館,到處是塵土,風沙,貧瘠的土地。“想象公園”,位於墨西哥邊境某小城,不過我沒敢從城中穿行。黃昏中到處是成百只嗡嗡低唱的陰郁鳥,摸索著朦朧花的嫩頸。莎士比亞,位於西墨西哥的一座魔鬼城,七十年前,俄國壞蛋比爾曾被五花大綁的絞死在那兒。孵卵所。懸崖寓所。一個孩子的母愛(佛羅倫薩·比的同代印第安人)。見鬼,我們遇上的第二十座峽谷。我們進入某地的第十五座大門,至此那本旅遊書的封皮都已經不翼而飛了。我鼠蹊騰地跳動。總是同樣的三個老人,戴草帽,穿背帶褲,在公共噴泉池邊的樹下消磨夏季的午後的時光。在一座山的通道柵欄外有片閃亮的藍光,有一住家的背面正可享用那通道(洛,熱辣辣、快樂、粗野、緊張、滿懷希望、又希望破滅地低語道——“瞧,麥克裏斯特爾夫婦,瞧啊,我們和他們說說話,求你了”——我們和他們說說話,讀者*—“求求你,你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噢,求……”)印第安人的禮舞,變得完全商業化了。藝術:美國冰箱運輸聯合會。赫然的阿利桑納州,西南部印第安人村落,土著人的繪畫文字畫著沙漠峽谷中的一條恐龍,繪制時間是三千萬年以前,那時我還是個孩子。一個六英尺高的瘦弱男孩,手持亞當的蘋果,主動對洛和她裸露的桔褐色腰肢暗送秋波,傑克,我後來把她那地方親吻了五分鐘。荒漠中已是冬天,山腳卻還是春天,杏花正開。雷洛,位於內華達州的一個陰沈沈的小城,都說它的夜生活是“世界性的和成熟的”。

加利福尼亞的有家釀酒廠,連那兒的教堂也建成酒桶的樣子。

死谷。司各特筆下的城堡。某羅傑夫婦在幾年裏收藏的藝術品。漂亮的女演員醜陋的別墅。R.L.史蒂文森在一座死火山上的腳櫻思念多洛雷斯:多麼好的書名。海浪侵刻的沙石花雕。某男子突然癲癇癥發作倒在俄羅斯峽谷國家公園的地上。藍色,藍色的“火山口湖”。愛達荷的一家魚孵卵所和國家悔罪所。幽淒的黃石公園,五彩繽紛炎熱的春天。山間歇泉,沸騰的泥土的彩虹——是我的感情的象征。蠻荒隱蔽地中的一群羚羊。我們遇上的第一百個大洞穴,成人 一元,洛麗塔五角。一位法國侯爵在北達科他建的莊園。南達科他的“玉米宮”;在塔形花崗石上刻的總統巨頭像。“長胡 子的女人”聽到我們叮叮當當的腳步聲就再不會孤單。在印第安那一所動物園裏,成群結隊的猴子聚居在用水泥仿制的克裏斯托始·哥倫布的旗艦上。沿淒涼的沙岸在每一扇露出吃飯人影的窗戶裏都有上百萬只已死或半死不活泛著血腥臭的蒼蠅。從“希博伊根城”渡口可望見肥碩的海鷗翅立在巨石上,城內象羊毛絮一般的褐色炊煙繚繞又侵浸了投在藍寶石色湖面的綠蔭。有一家汽車旅館,其通風管借城市下水道底部通過。

林肯的家,全都是仿制的,會客廳裏排著書和具有時代氣息的家俱,大多數參觀者都虔誠地相信這全屬私人財產。

我們有過爭吵,次要的和主要的。最大的幾次發生在弗吉尼亞的“花邊木屋”;落基山一所學校附近的“公園街”;科羅拉多州10,759英尺高的“米爾納山道”;阿利桑納州鳳凰市的七號街和主街;洛杉磯的三號街,因為電影 院之類地方的票均已告罄;猶它州一家名為“白楊綠蔭”的汽車旅店,那兒有六棵發育期的小樹幾乎比我的洛麗塔還高,她毫無來頭地問,我認為我們這樣在憋悶的小木屋裏生活,一起幹醜事,永遠不能象正常人一樣還得多久;我們的爭吵還發生在北百老匯、伯恩斯、俄勒岡、西華盛頓,以及朝塞夫韋商店去的途中。還發生在愛達荷太陽谷某小城裏,那裏有家磚塔旅館,它的正面,紅白兩色磚相間,非常諧調,對面,有一棵白楊樹,它搖動的樹影將“小學優等生名單”布告遮得嚴嚴實實。

還在“松樹谷”和“法森”之間一片威嚴的矮林荒野中。在內布拉期加某地,在主街上,靠近一八八久年建立的國立第一銀行,從那兒可以看見鐵路穿過街景,看見鐵路線以外多重草料地窖的白色管道設備。爭吵還發生在麥克尤恩街上,在惠頓大街拐角處,在以密執安的名命名的密執安州某城鎮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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