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話

青宗泰興八年歲次乙酉,郁州莫氏族滅五年,莫璱失蹤三載。

薛霽到郁州,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住了多久,發生了些什麽事,都記不清了。唯一忘不了的,是他帶著唐季珊的棺槨走了後,莫璠居然變了一個人,雖然心思還是讓人猜不透,可是變得寬容多了。後來他又出莊遊覽了幾回吧,總朝著人煙城鎮接近,但是到了邊緣,他僅登高遙遙望望,然後就往回走了。

唉,玉臨侯。莫璠。

滅族的事,徐獻到現在還想不清。暴虐殘忍倒能保存;體諒民情,居然導至基業傾復。難道我這些年都做錯了?不但不能造福郁州,反而引發大禍?人算敵不過天意,而這天意,徐獻是絕對不會再相信了。

郁州自版圖上消失後,世界就剩下眼前的這一個。收藏在心中的山水手卷塵封,再也打不開了。每天面對紛擾的人世,煩惱的盡是生活中的瑣事;落腳的地方,該拜訪的人,應對進退,把心情打擾得支離破碎。這,就是自由身的代價?

中秋的時候,徐獻重遊蘇城。一如二十五年前,滿城狂民在城內鬧了數日後,全數趕往雲嶺觀月去了。等到城空了,俗聲流盡了,徐獻輕敲驛站之門,等候許久,小門松動,當年的老門子竟然又從門後出現!

你,你還在?徐獻不得不大吃一驚。

不在了,不在了。您說的一定是我爹。老門子呵呵笑道。

徐獻松了口氣,向老門子之子說明來意。老者欣然請徐獻進門,又借給紙燈一盞,目送徐獻上山。一路上,燈影搖晃,正如當年,忽隱忽現,全是往事。

往事,往事。少年玉臨侯不過十五,卻已經有了幾個老玉臨侯加起來的威,他跟著老門子,在月光下,如履平地地上山,身影越來越模糊。徐獻在後吃力地跟著,忽然一陣山風滾入衣袖,灌入的秋意在混身上下逐鬧,他聽著秋嬉戲的聲音,又分了心望向那輪明月。等到再往前看時,山中已沒了玉臨侯的身影,一個沒有莫氏主子的可能,突然成了事實。

於是二十五年前的徐獻,把握了那難得自由的一刻,走入心中的山水,滿以為心情會大好,卻發現置身在秋山黃葉徑,時近黃昏,空山無人。凜凜秋風襲來,畫中人不禁打了個抖,身寒了,心也涼了。

心涼或許是因為孤獨,他想。於是他以山為伴,以風為伴,以水為伴,可是卻發現即使三友環繞,他還是強烈地感受到這寂涼,以漫天冰雪之姿無情地復蓋住心中的山水。他突然意識到,寂涼並不是來自孤單,而是源於一種,空虛,一種殘缺,殘了玉臨侯的缺。

月亮的華光照著他的兩個世界,他在邊緣徘徊,流連不舍。你要想山水永恒完美,現實就得是世世代代,徹徹底底的絕望,月亮無情地對他說。徐獻明白了。他無奈退回現實,卻發現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再回身去尋找那想象的世界,竟然也四顧茫茫,茫茫。

二十五年後,徐獻又在明月升上中天時,摸索上了山頂。不遠處,當年的小亭居然還在,飛起的檐角迎著月光閃爍,亭內光影撲朔。

有人?

摒住氣,他一步一步朝著亭子走去,二十五年前,在這個距離,那清冷肅然的熟悉氣氛,像一圈城河圍著小亭默默流動。徐獻涉水而過,記憶中的水流特別友善,詫異之中,他又聽到熟悉的織錦紋窸窣廝磨,那夜的音色也與平時不同,居然透著近乎興奮的光芒。

可是今夜...不,看錯了。亭內無人,頹圮的地方,連鬼都不再眷顧。

那年玉臨侯到底從這兒看到了什麽?站在他的位置,徐獻努力朝夜色中望去。蘇城的樓宇輪廓隱約可見,闃靜的城市,確有一種平時想象不到的乖巧可愛。不過,這就是他看到的麽?

月光和往事相伴,徐獻在亭中守了一夜。破曉時分,喧鬧了一夜的士女自遠方迫近城市。寧靜殘破了。徐獻長嘆一聲,整整衣冠,準備下山。臨走前,他再繞行破亭一周,算是最後的憑吊。

直到今日,他才知道自己其實是忠心的。早年他最不齒這種奴仆心態,不料,一切束縳都松解後,他卻發現了這顆忠誠的心,深深地埋在種種怨懟之下。

他要下山了,走了幾步,又懷念地回頭再看了亭子一眼,突然,他注意到亭柱上刻了一串小字。奇怪,他想,怎麽剛才沒發現?於是他又走了回去細看,看完後,徐獻禁不住激動不已。他撫摸著那兩行字,確定不是夢後,把句子默記在心,再仔細刮去字跡,快步下山。

莫問蕭瑟何風,夕陽秋山蒼槐。

飄萍人,粗茶作酒;盼知交,痛敘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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