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袋子打開。」克裡斯內對我說。 

這是在他43樓的頂樓房子裡。鋪著深黃色的地毯的地板中央有一隻黑色舊購物袋。 
「如果想同我做交易的話,還是放棄你的念頭吧,」我說,「我愛她。」 
「袋子裡面是錢,但我並沒打算和你做什麼交易。打開吧。」他抽著土耳其雪茄,鏡片後面閃動著一雙平靜卻又狡猾的眼睛。我愛上了瑪西亞,她也愛我。但要逃脫克裡斯內的魔爪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手裡有一張瑪西亞的賣身合同。但更重要的是,他決不允許別人奪走屬於他的東西。我對於他遲早要找到我是有思想準備的,但不知道他今天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 
  我走過去打開購物袋。成疊的鈔票滾了出來。 
  「一共是2萬元,嫌少嗎?」他吐著煙圈說。 
  「我不要。」 
  「再加上瑪西亞。」 
  我沒答話。瑪西亞警告過我,他是個老奸巨猾的狐狸,喜歡玩貓捉老鼠的遊戲。 
  「很抱歉,我未經你的許可就挪動了你的汽車。」他說著把目光掃向屋子一頭的窗。實際上那不是窗,而是玻璃牆中間的一扇移門。移門外面是一個很小的陽台。我總覺得那扇門有些異樣。「這大樓有閉路電視,」他說下去,「你一走進門廳,我已經打電話叫我雇的人偷偷把你的車開到離這兒不遠的公共停車場。」他朝牆上的掛鐘望了一眼。指針指著8點零5分。「8點20分,那人會給警察打電話。8點30分,警察會在你汽車的工具箱裡發現6盎司海絡因。你這個有前科的人馬上會成為被緝捕的對象,諾裡斯先生。」 
  我盡量裝出鎮靜的樣子,但我知道,我已成為他遊戲裡的老鼠了。 
  「當然,我可以給他打個電話阻止他這麼做。」他望著我說。 
  「作為條件,我得告訴你瑪西亞在哪裡?不,克裡斯內,我不知道。」 
  「我並不需要知道,諾裡斯先生。我的人已經盯上她了。」 
  「可我們在機場已經把他們甩掉了。」 
  克裡斯內歎了口氣。「你說得對。還是那一套老掉牙的廁所遁身法。我也無法相信我手下的那批人竟如此無能。」 
  我沒說話,心裡在想:瑪西亞此刻一定已經回到市區,然後乘汽車遠走高飛了。 
  「你總是那麼不愛說話?」克裡斯內問。 
  「這是瑪西亞給我的忠告。」 
  「那麼,」他提高了聲調說,「你就準備好替自己辯護吧。等你下一次再見到瑪西亞的時候,她恐怕已經當祖母了。私藏6盎司海洛因可以判40年,而且你是個有前科的人。」 
  「但你也同樣得不到瑪西亞。」 
  克裡斯內瞇眼一笑。「我很喜歡你,諾裡斯先生。你品行不端,但似乎還有良心。瑪西亞曾對我說過,我當時很懷疑,她對人的判斷一向出錯。但你確實有那麼點。不用說,瑪西亞一定告訴過你我喜歡打賭。」 
  「是的。」我終於看清了那扇移門異樣的地方。眼下是隆冬季節,沒人會到43層高的陽台上去喝咖啡。可是門上的紗窗隔板卻卸了下來。克裡斯內為什麼要這樣做? 
  「現在是8點13分,你在想些什麼?」他問。我聳聳肩沒有回答。「我並不愛瑪西亞,這你也清楚。也許你會奇怪我為什麼不給她自由。」 
  「不,我一點也不奇怪。你這個婊子養的既自私又貪婪。你不會允許別人佔有屬於你的東西,即使是你不需要的。」 
  他皺起眉頭望著我,臉上一陣發白,但隨即大笑起來。「好,說得好。我想和你打個賭,如果你贏了,你可以帶著錢和那個女人離開這裡。」 
  「輸了呢?」 
  「你的一條命。」 
  我情不自禁地又望了望牆上的鐘:8點19分。 
  「好吧。」我說。我沒有選擇。至少這樣還可以拖延一下時間。 
  克裡斯內抓起身旁的電話,「托尼?執行2號計劃。」 
  「怎麼個賭法?」我問。 
  「我發現你在注意我的陽台。」 
  「紗窗隔板從門上卸了下來。」 
  「是的,是今天下午取下來的,為了讓你在大樓頂和頂樓房間交接處的那條突出的壁架上繞大樓走一圈。如果成功,這筆賭注就歸你了。」 
  「你瘋了。」 
  「我在這房間裡曾向六個人下過同樣的賭注,五個一聽就不幹,只有一個人願意和我賭,可他來到陽台上朝下一看,就當場暈了過去。我想你不至於如此吧?」 
  「你憑什麼認為我也會……」 
  他打斷我的話,「不必費舌了,諾裡斯先生。你沒有別的選擇。」 
  我毫無把握能贏得這場賭博,更不知道那傢伙事後會不會不信守諾言。但有一點我是十分清楚的,如果我不這樣做,10點鐘我就會在警察局裡。等我再一次獲得自由的時候,恐怕已經是本世紀末了。 
  「我想知道一件事。」我說。 
  「什麼,諾裡斯先生?」 
  「看著我的眼睛回答我,你會不會賴帳?」 
  「我從不賴帳。」 
  「好吧,我接受。」 
  他眼睛一亮。「好極了,請跟我來。」他臉上露出滿足的微笑。 
  「這條突出的壁架寬5英吋,我親自量的,我還在上面站過,當然是抓著陽台的欄杆。你得從陽台上爬下去,然後沿著壁架保持平衡……」 
  我注視窗外那颱風速儀:指針落在10英里處。但一陣疾風刮過時,指針一下子跳到25英里的地方。 
  「啊,你在看我的風速儀,」克裡斯內輕鬆地說,「大樓另一側的風可能比這兒還大,但總的來說,今晚不能算有風。我見過風速達到85英里的夜晚。你會覺得大樓像船一樣在搖晃。這個季節只有這麼點風真是難得。」他又指了指對面銀行大廈頂上的氣溫顯示牌說,「現在是攝氏5度。但在風裡的實際感受要冷得多。」 
  「你有外套嗎?」我只穿了件薄薄的茄克衫。 
  「沒有。我想你可以開始了。我也可以通知托尼實施3號計劃。我那朋友有時很容易衝動。」 
  想到能和瑪西亞在一起,能逃脫克裡斯內的魔爪,還可以有一大筆錢,我終於推開那扇移門來到陽台上。外面又冷又濕,頭髮被風吹得散落在臉上,遮住了我的視線。 
  「晚安。」克裡斯內在我身後說。 
  我走到欄杆邊開始深呼吸。我要拋開一切雜念對我的干擾。第一口呼吸使我拋開了錢;第二口使我拋開了克裡斯內;但要拋開瑪西亞卻不那麼容易——她的臉老是出現,彷彿在勸我別幹傻事。我朝下望去。 
  大樓像一道刀削的崖壁一直延伸到下面的大街上。如果失足掉下去,那高度足夠讓你發出一聲長長的慘叫,然後軀體撞到人行道上,像一隻熟透的西瓜那樣爆裂開來。在這個高度,壁架顯得那麼狹窄,它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狹窄的東西。我爬下陽台,腳踏上了壁架,腳後跟懸在壁架的外面。陽台的地面齊我胸口。 
  「打電話!」我對站在玻璃門裡面的克裡斯內大聲說。 
  「什麼?」 
  「給托尼打電話!否則我就……」 
  他走回客廳——它顯得那麼溫暖,那麼舒適——拿起電話。其實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我在外面根本聽不清他說什麼。他放下電話又走到門前。「再見,諾裡斯先生。」 
  我該行動了。我讓自己最後一次想了想瑪西亞,然後把世界上的一切都拋開,將注意力集中在我的兩隻腳上。 
  腳慢慢地向右移動,儘管手還抓著欄杆,但我仍覺得整個身體的重量全靠腳踝處的肌肉來支撐,因為腳後跟是懸空的。到了離陽台一臂之遙的地方,我的手仍拒絕離開那根欄杆。但我強迫它這麼做。如果壁架離地面只有1英尺而不是400英尺,我只需4分鐘就可以繞大樓一周。是啊,就是有個閃失,你罵一聲娘還可以再來。但現在你是沒有第二次機會的。 
  我的右腿又移動了幾英吋,然後左腳也跟了上去。手終於離開了欄杆,高舉過頭緊貼在大樓粗糙的牆上。一陣風吹過,茄克衫的領子被吹得翻起來貼在我的臉上,身子不由得晃了晃。我嚇出一身冷汗:這陣風再大一點的話,肯定會把我刮到漆黑的夜空裡。我趕緊倒過頭去將臉緊貼在牆壁上。克裡斯內倚著陽台的欄杆望著我。 
  「感覺如何?」他問。他穿著一件駝毛外套。 
  「你說你沒有外套。」我說。 
  「我沒說真話,」他微微一笑。「我在很多事情上都不說真話。」 
  「什麼意思?」 
  「沒什麼…··小小的心理戰而已。但願不會影響你腳踝處的肌肉。哈哈…·」 
  他確實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一陣恐懼感向我湧來,我趕緊掉轉頭做了幾次深呼吸。銀行大廈樓頂上的大鐘指著8點43分。 
  當指針指在8點49分時,我重新控制住自己。但我開始覺得太冷了。潮濕的風像鋸子一樣噬咬我的肌膚。我的腳移動得很慢,一快就會有失足的危險。8點52分時我已來到第一個拐角處。要轉過去並不難,但我的右手告訴我,那裡正刮著側風。轉彎時身子如果稍稍失去平衡,這股側風就會把我吹下去。我停下來等風過去,但它一陣接一陣,絲毫沒有停下或變小的跡象。當又來一陣疾風,吹得我支撐在腳踝上的身體微微晃動起來時,我意識到這樣等下去是徒勞的。 
  於是我跨出右腳,雙手緊抓兩側的牆面,身子慢慢轉過去。風同時從兩個方向向我吹來。我覺得自己站不穩了,剎那間我想克裡斯內贏定了。然後我又移了一步,同時一口氣從乾燥的喉嚨裡吐了出來。每次呼吸都使我的胸口隱隱作痛。腳踝處的肌健像高壓電線一樣在打顫。 
  就在這時,一顆草莓從上面掉下來,幾乎擊中我的耳朵。我抬頭望去,是克裡斯內。他站在臥室的窗口望著我,「給你提提精神!」 
  我不敢有絲毫的怠慢,一口氣向前移動了5英尺左右。我怕他會從窗口探出身子給我致命的一推。 
  第二個拐角處的側風似乎並不太大,我轉得要比第一次輕鬆。但剛一轉彎,不知什麼東西咬了我一口。我一驚,頓時失去了平衡。我死命地貼緊牆。那東西又咬了我一下——不,不是咬,而是啄。我低頭一看,壁架上站著一隻鴿子,正用明亮、仇恨的眼睛望著我。我侵犯了它的領地,而且它十分清楚我目前無能為力的處境。它又在我右腳腳踝上啄了幾下,一陣痛楚傳遍了整條右腿。 
  「走,走開。」我對它嚷道。 
  但它毫不理會,而是不斷地發起攻擊。我腳上開始流血。我挪動了一下腳想把它嚇跑,但這些生活在城市裡的鴿子膽子大得出奇:面對一輛疾馳而來的汽車它們也頂多漫不經心地快走幾步,更何況對一個站在43層樓高的壁架上的人呢!它繼續在我的腳踝處猛啄。疼痛變得劇烈了:它在啄我的傷口,在叼食傷口處的嫩肉。啄一下還可以,兩三下也能忍受,但當我最後來到大樓另一側與克裡斯內的頂樓相對的房間的陽台時,那只可惡的鳥至少啄了我60下! 
  摸到陽台欄杆的一瞬間,我感到像是跨進了天堂的門。我雙手攥緊冰冷的鐵條,身子翻過欄杆後便癱倒在地。我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但心裡明白,再這樣躺下去肌肉會凍僵的。我命令自己坐起來,脫下襪子。皮膚表面的創口不算太糟,希望那只鴿子是不帶病毒的。我想用繃帶包一下傷口,但馬上改變了主意。繃帶萬一鬆開,會給我的行動帶來致命的危險。 
  我站起來,透過窗戶朝屋子裡望去:空空的,沒人居住,充滿了誘惑力。但這不是我的目的地。我不想闖進去而違反了這場賭博的規則。那樣我輸掉的肯定不止是錢。我重新翻過圍欄來到壁架上。但要移動腳步十分艱難——比離開克裡斯內的陽台要艱難得多。理智在告訴我向前走,但身體,特別是腳踝的關節拚命拒絕這麼做。最後我終於移動了步子,瑪西亞的臉在黑暗中鼓勵我。 
  我到了第三個拐角處,然後是第四個。我又遇到了強勁的側風。我轉了過去完全是靠運氣而不是技巧。我靠在牆上休息了片刻。我第一次意識到我會贏得這場賭博。我的手有些麻木了,像兩塊冷凍肉;腳踝的關節和傷口在灼痛;汗水不停地淌下來,模糊了我的視線。但我想我會贏。溫暖的燈光從克裡斯內的陽台射出來。銀行大廈的鐘指到了10點48分。當指針停在11點零9分的地方時,我的手又摸到了可以抓握的東西——冰冷的鐵欄杆。我爬過圍欄,一下子癱倒在地……太陽穴碰觸到一支冰冷的槍管! 
  「幹得漂亮!」克裡斯內的聲音從房間裡傳出來。「祝賀你,諾裡斯先生。把他帶進來,托尼。」 
  托尼用槍抵著我,把我推了過去。克裡斯內站在壁爐旁呷著白蘭地,那只錢袋還在地板的中央。我望著托尼手中黑森森的槍口。 
  「我知道你會賴帳的,你這個惡棍。一切你都精心安排好了。」 
  「是的,是安排好了。但我不是個賴帳的惡棍,只是個輸家。我讓托尼在這兒只是為了防止你做出愚蠢的事情來。」他的手托住下巴,嘿嘿地乾笑了幾下。那模樣一點不像個輸家,倒像一隻逮住了耗子的貓。我突然有一種比站在壁架上更恐怖的感覺。 
  「你又設了什麼圈套?」我慢慢地說。 
  「沒有。海洛因已經從你的汽車裡取走了,車子已經開回了老地方,錢就在你面前,你可以拿著它走了。」 
  我望了一眼站在陽台門前手裡握槍的托尼,然後走過去拿起了錢袋朝門口走去。我隨時期待著身後響起槍聲。但當我走到門口時,我產生了同剛才轉過第四個拐角時一樣的感覺:我要贏了。我推開了門。 
  克裡斯內冷冷的聲音使我停住了腳步。 
  「你真的以為廁所裡的鬼把戲能騙過所有的人?」 
  我轉過身去:「什麼意思?」 
  「你贏了三樣東西,諾裡斯先生。錢,你的自由和瑪西亞。你已得到了前兩樣,第三樣你得到市停屍所去取了。」 
  我像遭到雷擊一樣渾身一顫。 
  「你真的認為我會讓你得到她?不。錢可以歸你,瑪西亞不行。但我不會賴帳,你可以去把她安葬……」 
  我向托尼走去。托尼顯得有些驚慌,他回頭望著克裡斯內。克裡斯內用冰冷的語氣說:「開槍打死他!」 
  我把錢袋扔出去,正好去中托尼握槍的那隻手。子彈飛進了地毯。沒容他再抬手,我已經抓住了他,使勁從他手裡奪過槍,用槍柄朝他鼻樑狠狠地砸下去。他哼了一聲倒在地上,不再動彈了。 
  克裡斯內已經跑到門口,我扣動扳機。子彈從他頭頂上飛了過去。 
  「再走一步你就沒命。」 
  他停住了,眼睛裡閃過一絲恐慌加一份狡黠。「她沒有死,」他急忙說,「我剛才只是想……」 
  「我是個笨蛋,克裡斯內,但還沒有笨到如此地步。」我的聲音冷得像從死人嘴裡吐出來的。這並不奇怪,瑪西亞是我的生命,現在我的生命不復存在了。 
  克裡斯內用顫抖的手指了指落在托尼身邊的那只錢袋。「那點錢太少了,我可以給你10萬、50萬,不,100萬。再不我把瑞士銀行裡所有的帳戶都給你,怎麼樣?」 
  「我也想跟你打個賭。」我慢慢地說。 
  他的目光從槍口移到了我的臉上,「打賭?」 
  「是的,如果你在壁架上也繞大樓一圈,我就讓你離開這裡。」 
  他的臉象死人一樣慘白,「不!」 
  「那好。」我抬起了槍口。 
  「不,」他舉起雙手說,「別這樣,我……好吧。」他舔了舔嘴唇。 
  我用手槍逼他來到陽台上。「你在發抖,」我對他說,「這樣在壁架上是站不穩的。」 
  「200萬,現鈔!」他絕望地喊道。 
  「1000萬也沒用,」我說,「如果你能在壁架上走一圈,我就放你走。我是當真的。」 
  「行行好……」他呻吟著說,「什麼都行。」 
  「別浪費時間了,」我說,「你在浪費腳踝肌肉的能量。」 
  但他最後還是被迫移動了腳步。我望了望銀行大廈樓頂的大鐘:11點29分。他消失在第一個拐角處時是12點零1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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