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爾·納博可夫《洛麗塔》(24)

我努力描述這一切,不是為了此時在我無盡的痛苦中讓它們覆活,而是為了在那奇異、可怖、瘋狂的世界裏——性感少女之愛——分出地獄與天堂。獸性和美感交 融在一點,那條界線正是我想確定的,但我覺得我徹底失敗了。為什麼?

根據羅馬法典規定,一個女孩子可以在十二歲結婚,此法典被教會采用了,現在在美國的某些州也不聲不響地奉行著。十五歲則在任何地方都是合法的。如果一個四十歲的好色之徒,受過牧師的祝福、又灌了一肚子酒、脫下他汗漬的華麗衣飾,一直把他的劍柄插入他年輕的新娘身子裏,這毫無過錯;在哪個半球都如此。“在這種富於刺激又有節制的環境裏(這家監獄圖書館裏有本舊書說道),比如聖路易斯,芝加哥和辛辛那提女孩差不多在十二歲末便告成熟了。”多洛雷斯·黑茲出生在離刺激的辛辛那提三百英裏遠的地方。我只是遵循自然。我是自然忠實的獵犬。那麼為什麼這種恐懼我不能擺脫掉呢?采過她的花蕊嗎?敏感的陪審團 女紳士們,我甚至不是她的第一個情人 。

她告訴我她是如何失去童貞的。我們吃著無滋無味的面香蕉,受了瘀傷的梨和非常美味的土豆片,這個小東西對我講述了一切。她流利又毫不連續的訴說伴隨著許多滑稽的撅嘴。當我想到早就註意過,我特別記起了她發“唷1時那副歪斜的面孔:膠粘的嘴向兩邊擴張,眼珠朝上轉動又習慣地摻雜著可笑的反感、順從以及對年輕人意志薄弱的容忍。

她驚人的故事從介紹前一年夏天在另一個營地的一位同帳夥伴開始,“精心挑選的”一個人,用她的話說。那位帳篷夥伴(“一個非常不忠誠的人”’“半瘋”,“但是個自負的小孩”)教她各種手上的功夫。開始,忠誠的洛拒絕告訴我她的名字。

“是不是格雷斯·安傑爾?”我問。

她搖搖頭。不,不是的,是個大人物的女兒。他——“或者是羅斯.卡邁思?”

“不,當然不是。她父親——”“那麼,或許是阿格尼絲·謝裏登?”

她嘆了口氣還是搖搖頭——過了一會兒才驚訝起來。

“哎,你怎麼會知道這些名字?”

我作了解釋。

“好吧,”她說,“她們都壞透了,那學校的一些人,但不是那種壞。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她的名字是伊麗莎自·塔爾博特;現在她進了一所豪華的私人學校,她父親是行政官。”

我懷著一種滑稽的痛苦回想起可憐的夏洛特過去經常在宴會閑談時將諸如此類的美妙消息介紹給人們說“我女兒去年和塔爾博特家的女孩一道出去徒步旅行……。”

我想知道雙方母親是否聽說過這些薩福式的娛樂?

“上帝,不知道,”瘦削的洛叫道,模仿一種畏怯和慶幸,將一只虛情假意顫抖的手壓在她的胸前。

然而,我卻對異性戀經歷感興趣。十一歲時她剛剛從中西部搬到拉姆斯代爾,就進了六年級。她說“壞透了”究竟是什麼意思?

是,米蘭達孿生兄妹多少年一直同睡一張床 ,唐納德·司各特,學校裏最可笑的男孩兒,和黑茲爾·史密斯在他叔叔的修車廠裏幹了那事,肯尼思·奈特———最漂亮的一個——則無論何地,無論何時只要有機會,就大事暴露,而且——“讓我們轉到Q營地,”我說。於是我了解了故事的全部。

巴巴拉·伯克,一個健壯的金發、碧眼、白皮膚的女孩兒,比洛大兩歲,而且是迄今為止營地最棒的遊泳手,她有一條非常奇特的獨木船,是她和洛共用的,“因為我是除她以外唯一能達到‘柳樹島’的女孩兒”(一種遊泳測驗,我猜想)。整個七個月,每天早晨——註意,讀者,每個天賜的早晨——巴巴拉和洛都把船弄到“黑瑪瑙”或“紅瑪瑙”(叢林中的兩處小湖),查理·霍姆斯幫助她們,他是營地女主人的兒子,年方十三——而且是方圓數裏內唯一的一位人類男性(除了一位溫 順的全聾老雜務工,和一位時而駕一輛老福特轎車向露營人兜售雞蛋的農場工人;每天早晨,噢,我的讀者,這三個孩子抄近路穿過美麗無邪的森林,那林中充滿了青春的象征,露水,鳥鳴,在一片富茂的矮灌木中,洛被留在一邊放哨,巴巴拉和那男孩子則在樹叢後面交 歡。

最初,洛拒絕“嘗試那是什麼樣子”,但好奇心和友愛使她屈服了,很快,她就與巴巴拉輪流奉陪那個默不作聲、粗魯、傲慢而且不知疲倦的查理做了,他的性欲象生紅蘿卜,他炫耀他收集的一堆迷人的避孕藥,那是他從附近第三個湖——面積更大、遊人也更多的一個,名為“高潮湖”,根據那座與此同名的沈悶卻尚年輕的工業城鎮取的名一一裏撈出來的。雖然洛麗塔認為這“挺好玩”,而且,“能使人容光煥發”不過我很高興說明,她對查理的思想和方式還是持極大的輕蔑。她的真情也末被那個卑鄙的色鬼喚醒多少。事實上,我想他是磨損了它,盡管“好玩”。

此時已快十點。欲念衰退了,一種尷尬的灰色感覺經過陰沈、昏暗、神經疼痛的月光的挑動,潛入我的體內,在我的軀幹裏營營哼唱。褐色的、赤裸的、脆弱的洛,她窄窄的臀對著我,她悶悶不樂的臉對著門鏡,她站起來,兩手叉腰,兩腳(穿著毛茸茸的軟頭新拖鞋)分開,透過已紮好的卷發,對著鏡中的自己蹙眉,老一套,走廊裏傳來有色仆人工作的咕咕叫聲,突然,有一陣輕盈的動作想打開我們的房門。我讓洛進浴室去沖個非常必要的肥皂裕床 上亂七八糟,到處都有炸土豆片的痕跡。她穿上一套兩件的海軍藍羊毛衣,又套上件無袖襯衣和一條皺皺巴巴窗格子花裙,但前一件緊緊,話一件又太寬大,當我請求她加快速度時(形勢開始使我害泊了),洛惡意地將我那些美妙禮物一把扔進犄角旮旯,仍穿了昨天的長衣。她終於裝扮好,我送給她一只美麗的假牛皮新錢包(我偷偷在裏面放了不少零錢和兩枚亮靜靜的角幣),讓她到休息廳給自己買本雜志。

“一分鐘之內我就下去,”我說。“如果我是你,親愛的,我就不和生人說話。”

除了我可憐的小禮品,沒有什麼要收拾的;但我還是強迫自己拿出一部分非常危險的時間(她去樓下會出什麼事嗎?)把床 整理得象是說明,它是好動的父親和他假小子式女兒的一個廢棄的窩,而不是一個有前科的罪犯和一對老胖娼妓尋歡 作樂之地。而後我梳洗完,便叫來鬢發斑白的聽差取行李。

一切都好極了。她,坐在休息廳的一張堆滿軟墊的血紅色扶手椅裏,沈浸在一本恐怖的電影 畫報中。一位年齡和我相仿、穿蘇格蘭粗呢衣服的人(那地方的風格一夜 之間變得很有假鄉紳氣了)正越過他熄滅了的香煙和舊報紙盯著我的洛麗塔看。她穿著白襪和運動鞋,和那身耀眼的方領粉色長裙;—抹疲憊燈光的濺落,顯出金黃色在她溫 熱褐色的四肢上。她坐在那兒,兩條腿不經意地高高交 叉著,她被遮暗的眉眼在宇行間掃描著,不時眨動一下。比爾的妻子在他們初逢以前就從遠方為他祈禱過:她實際上曾暗自崇拜過那位年輕的男演員,那時他卻正在施沃布雜貨店吃聖代。沒有什麼能比她翹俏的獅子鼻、滿臉雀斑或赤裸的脖頸上的紫點更孩子氣的了,那是神話裏的吸血鬼在她玉頸上飽飲一頓的結果,也沒有什麼比她的舌頭不經意在她腫脹的唇上舔出一點點玫瑰色斑瘀更可愛的了;沒有什麼比讀有關吉爾的文章更無害的了,她是個充滿活力的女明星,自己做衣服,還是專修嚴肅文學的學生;沒有什麼比柔膩滑潔的軀幹上那一叢光潤的褐色毛發中的那個部分更天真無邪的了;沒有什麼更單純的了——但是,假使那婬惡的人,不管他是誰——想想看,他酷似我的瑞士叔叔古斯塔夫,也是一位透支金額的大崇拜者——知道我的每一根神經仍然塗抹著對她身體的熱情而顫響,他會體驗到一種多麼令人作嘔的嫉妒——那身體是一個必奪人魂魄的惡魔喬裝成雌性的孩子。

粉豬斯伍恩先生完全確信我妻子沒打過電話來嗎?他確信。如果她打來,他能否告訴她我們已經出發去克萊爾姨媽家了麼?他會的,當然。我付了錢,把洛從椅子上叫起來。

她的眼一直不離雜志上了車。被帶到南邊的一家所謂咖啡店,她還在看著。噢,她胃口不壞。她吃時甚至還能把雜志放下,但一種奇異的愁容取代了她習慣的快活。我知道小洛可能會非常別扭,因此我鼓起勇氣,張嘴笑了笑,等待她的一陣狂風暴雨。我沒洗澡,沒刮胡 子,沒排過大便。我的神經嘈鬧一片。我不喜歡我的小情人 在我試圖說幾句隨便話時又聳肩又撐大鼻孔的樣子。菲立斯去緬因和她父母團 聚之前知道出事了嗎?我面帶微笑地問。“餵,”洛做哭喪的鬼臉說,“我們還是丟掉這個話題吧。”我然後又試著——也失敗了,無論我怎麼咂唇作響——用公路地圖引起她的興趣。讓我提醒我耐心的讀者,他們溫 順的脾性洛真是應該仿效。我們的目的地,是利坪維爾那座放蕩的小城,就在一所假定的醫院附近。這目的地本身就是盡善盡美隨意挑選的一個(啊,有多少都是如此啊),當我想著如何使整個計劃成真,想著等我們看完利坪維爾所有的電影 以後會有什麼可以成真的發明時,我顫栗害怕了。亨伯特越來越感覺不舒服。那是種非常特殊的感情:一種被壓抑的、醜惡的不自然態度,好象我是和剛被我殺死的小人的幽靈坐在一起。

當洛終於要走回車上時,一副痛苦的表情從她臉上掠過。當她在我身邊坐下,又掠過一次,意味更深長。毫無疑問,她第二次這麼做是為了給我看的。我蠢極了,竟問她怎麼回事。“沒什麼,你這惡棍,”她答道。“你什麼?”我問。

她緘口不語。離開了布賴斯地,原來專愛吵鬧的洛沈默著。

冷冰冰的驚慌的蜘蛛在我的後背爬行。這是個孤兒。這是個孤獨的孩子,是個徹底無家可歸的兒童,就是和她,一個四肢粗重、氣味惡臭的中年人那天一早晨就有過三次交 媾。且不管這永恒夢境的實現是否已超越了先前的期望,從某種意義而言,它確已略有過分——以至陷入了一場惡夢。我太不小心,太愚蠢,太忽視一切了。讓我坦率吧:在那黑暗騷動的底層,我又感覺到了欲念的盤旋,我對那可憐的性感少女的欲望 是多麼可怕。與罪孽的陣痛混淆在一起的是一個難堪的念頭,想一旦我們找到一條可以安全停車的鄉間公路時,她的表情可能會立刻阻止我再行做愛。換句話說,可憐的亨伯特·亨伯特非常不愉快了,一邊開著車沈穩地、茫然地朝利坪維爾駛去,一邊絞盡腦汁尋些俏皮話,希望靠機智的庇護能有膽量轉向他的同座。然而,打破這沈寂的還是她。

“噢,一只軋爛了的松鼠,”她說。“真可惜。”

“是啊,可不是麼。”(急切的、渴望的亨)。

“我們在下一個加油站停下吧,”洛繼續道。“我想上洗手間。”

“你願在哪兒停,我們就停哪兒。”我說。就在這時,一片可愛、孤寂又盛氣淩人的樹林(橡樹,我想;對美國樹那會兒我還想不到)開始生機昂然地回響起我們車子的轟聲,右手一條紅色、長滿羊齒草的小路在歪進林地之前轉了向,我建議我們或許可以——“繼續開,”我的洛尖聲叫道。

“好吧。放輕松些。”(下沈,可憐的惡棍,下沈。)我瞥了瞥她。感謝上帝,那孩子又笑了。

“你這笨蛋,”她說,甜甜地對我微笑。“你這叛變的家夥。我本是雛菊一樣鮮嫩的少女,看看你都對我做了什麼。

我可以去找警察,控告你強姦我。噢,你這骯臟的,骯臟的老家夥。”

她是否只是開玩笑!一個不吉利、歇斯底裏的音符從她的蠢話裏響了出來。這會兒,她用嘴唇弄出一陣滋滋聲。她又抱怨疼痛,說她坐不住,說我撕裂了她體內的什麼東西。

汗珠從我的脖上滾落下去,我們幾乎輾上一只正翅著尾巴從公路上穿過的小動物,我壞脾氣的同伴又在用什麼醜惡的字罵我了。我們到加油站停下來,她什麼也沒說就爬出去,很長時間未歸。一位鼻子有點兒破的年長朋友過來慢慢地。很愛惜地擦拭我的風擋——各地做法很不同,從羊皮布到肥皂刷,用什麼的都有,而這位夥計用的是一塊粉色海綿。

她終於露面了。“餵,”她冷淡淡說道,那真傷害了我,“給我點角幣和五分幣。我要往醫院給媽媽打電話。號碼是多少?”

“進來,“我說,“這個電話你不能打。”

“為什麼?”

“進來,撞上門。”

她坐進來,撞上了門。那個老加油工朝她微笑。我轉道上了高速公路。

“如果我想給媽媽打電話,為什麼不行?”

“因為,”我答道;“你媽媽死了。”

在五光十色的利坪維爾小城,我給她買了四本笑話書,一盒糖,兩筒可口可樂,一套修指甲器,一個旅行鐘帶夜光的,一只鑲真黃金的戒指,一把網球拍,一雙白色高幫旱冰鞋,一副小型雙筒望遠鏡,一只袖珍收音機,口香糖,透明雨衣,太陽鏡,又買了衣服——迷你裙、短褲、各式各樣的夏裙。在旅館,我們分開了房間住,但夜深時,她嗚咽著投入我的懷抱,於是溫 情脈脈地言歸於好了。你們知道,她完全沒有其他地方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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