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在幽篁中回首來時路,昨日的困惑再次縈繞心頭。停了一會兒,春風拂過幾陣後,他決定繼續前行,不再留意方向,不再留意距離遠近。這竹徑跟命運一樣不可控制。他邊走邊想。此時,一道日光篩落層層竹葉射入他的眼睛,薛霽眼中金光一閃,多年前的感覺乍現,他又一次憤恨攻心:而我的命總是操縱在別人手里!

今日又要玩什麽把戲?薛霽怒極停步,鐵青的臉色輝映著林中青光。

沒有把戲。只是還沒到使用言語的時侯。言語誤人。言語毀事。言語不能輕用。

唐季珊的事,尤其說不清。徐獻那夜來報,唐生逝世。彼時四更鼓方歇,滿天星斗,無一隕落,夜風習習,一如平常。就以我的棺槨厚斂唐季珊吧。百年槙木,堅實不朽;楠木馥郁,馨香不滅。以槙木為外,護終敗的形體;以楠木為里,保精神長存不絕,如美景,如月色。

靈柩暫置在風園東邊的草堂。就等你來迎回。而你也真來了。路的迂回,實在不得已。就為了斟酌一個時機,我卻因此忘了,人死了,還有什麽時機可說?

竹林疏懶的氣氛忽然肅穆起來。季珊?

是的。

真是你嗎?怎麽如此陌生?薛霽滿心懷疑,重新一步一步順著路的指引前進,轉過一片烏葉高竹,一間草堂悄然出現。他緩下步伐,在階前站定。從那兒,他聞到了堂屋內裊裊送出的淡雅香煙,也感到室內誠心堅持的潔凈。真是你。薛霽凝視著屋內的厚木棺槨,過去一年中,他早想象過這一幕,想象自己在天地之間,春陽和春風的照拂下,俯身深深三叩,叩叩牽魂。可是今天,真正面對這個事實之後,他只想在石階上坐坐,而他也真的轉過身在門階上坐下,慢慢挺直上身,讓心底積郁許久的哀傷和不安,隨著一口呼出的氣,源源傾泄而出。

來回調息後,他的心思越來越清晰。這事拖太長了,悲慟的時機早過了。連緬懷都好象有些勉強。薛霽終於明白,唐季珊一年前離去時,自己的一段人生,就在那時斷句,只是新的段落一直遲遲未起。他也不急,人生看來十分漫長,現在他只想留意眼前的景致,一些搖動的姿態,一些鳴叫的聲音,一些光線的變化;他覺得許多感官都復蘇了,而這一次,所有的感覺都是自己的,不再是從王融,也不再是從唐季珊。

薛霽在階上一直坐到日頭偏西。只可惜,沒帶書。他起身時心里這麽想。如此光陰,最宜讀詩了。他整整衣袍,轉身走入草堂。


風園


訪客進城了。他在唐季珊處和他敘舊。摯友重逢並不見任何哀戚;默默對坐,如此而已。是我太庸俗了?以為只有哭泣才能表達哀傷;太武斷了?自以為可以從外表洞悉所有人的心思。

是該有些猜不透的情緒。

默坐三日,今日他動了。天晴可人,他步出草堂朝城內走來,青石道上響著他謹慎的足音,不流連,不顧盼,在迷陣般的巷道,他專心前行,連清風都牽不住他的衣袂。難道,你知道要去的地方?

他轉出了小徑,越過了紫瑰巷,直直朝風池接近了。噢,想必是那水音,指引了他的方向。百密一疏啊,百密一疏。風池果然是他的目的,他在池邊站住,往池面看去,又是自己的倒影,比自己早一步從山泉處流到了山下。是的,這就是山泉最後灌注的大海,我的所在。他立在水邊沈思,突然間,水聲噗哧,大頭鯉浮出水面,朝他鏢出水注一道,繼而潛沈水底。受驚了?他退後了一步,看著池邊水注痕跡,啞然失笑。

緊繃的心弦松動了。

東風為我長長籲出嘆息。一切具是無心的。如果五年前風園那日不曾失心,世界或許依舊如昨。可是,對失心的人,美景掉色,世界傾復。我不得不棄絕喟嘆的陳腔爛調,尋找新法來演說傳奇。舉手投足,歌聲流轉,都是為了捕捉一個說不出的隱晦感覺,在月光城市中我曾與它照面,在薛震青的絕唱中,我曾體會,在唐季珊的桃花雨中,我曾瞥見。

古人,我做煩了。難道就沒有一代人是完全站在時間的源頭嗎?我遙看古人順著時間之流而下,各代人物夾岸膜拜,船上人高呼蒼涼,岸上人也齊喝蒼涼;船上人低吟蕭索,岸上人就趕緊落淚。你們沒有感觸,你們只有前人的反應;今日的花朵因此與百年前的無別,今日的人也因此和千年前的人無差。古人,我做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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